厦门岛,第8日。
漳泉二府在大明朝府县中是出了名的难治。
身处海陆要冲,倭患不绝,难治。
山连水绕,百蛮不服王化,难治。
官商勾结,偷漏赋税,难治。
百姓刁悍,不服管束,难治。
泉州知府姜志礼深有体会,为政三载,重伦常,崇节义,尊高年,尚有德,严包籴,禁投献,自谓也做了许多实事,深得绅民称颂。
一场突如其来的洪灾,姜志礼自问应对也极有章法。
同士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筹办米粮,下令在灾区就地设置粥棚,一方面鼓舞百姓自救一方面上奏本减免三县赋税。
土地还在人还在,又说服士绅赊贷粮种给受灾百姓,尽快修缮田宅,恢复生产。
能想到的都做了,姜志礼以为自己很行!
然而意外出现,这几日陆续有士绅求告上门,受灾百姓都走了啊,府台大人叫咱们如何恢复生产?
仔细问过,受灾士绅叫苦不迭,家里的佃户都投中左所去了,放贷米粮,找谁去放贷啊。
姜志礼不信,瀛王确实受邀赈灾,但以瀛州偏僻,又有多少米粮可用?
他当初还曾暗暗嗤笑漳州知府闵梦得病急乱投医来着,大明朝的王爷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
姜志礼派心腹人亲自查看,汇报的结果直接令这位府台大人几近崩塌三观。
何止灾区百姓去投了瀛王,便没有受灾地区,也有百姓变卖家产,携家而走!
有机灵的衙役还拿出一份瀛州《征募令》给他看。
瀛王辟地,招殖垦荒。
税赋两成,无杂无徭。
三年免征,附赠农具粮种。
人少地多,求才若渴。
勤劳肯干,发家致富!
落款,戳着‘瀛王之宝’四个大字。
姜志礼看过,险些呕出一口老血,有辱斯文!
这瀛王府难道连一个秀才也没有么,这都写的什么玩意?
可返回头一想,不禁大惊失色,这破玩意朗朗上口,便不识字,嘟囔几遍也就记住了,且百姓都能听得懂。
泉州府走了多少人?无法统计,总之几处粥棚回报,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少,很省粮食。
这怎么可以!受灾地区无法恢复生产,来年的赋税怎么办?便士绅也不答应啊,佃户都跑俅,还不天天来闹?
没办法,姜志礼只好硬着头皮踏上厦门岛,琢磨着赶快把这位爷礼送出境。
巧了,漳州知府闵梦得也在,正坐在一株老树下纳凉。
“翁次兄,漳州府灾情可缓解了?”
闵梦得没有回答,而是问道,“立之兄,你怎的也来了?”
“自然是来拜谢瀛王,本次灾情数十年未有,幸赖瀛王殿下帮扶,否则灾民死伤不可估量啊。”
“是极是极,瀛王殿下之仁义,当为宗室楷模。我有意上奏陛下,上达天听,不知立之兄愿否署名?”
“哈哈,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姜志礼一面聊着一面眼眸四顾,世界观彻底塌了。
灾民聚集地形如军营,一群一群的孩童在营地里跑来奔去,唱的就是那首打油诗也不算的玩意。大人们干什么的都有,洗衣服梳头,躺尸晒太阳,竟然还有围拢在一起下棋打牌的。
这是灾民该有的样子么?
“翁次兄,这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锅里有鱼有肉!”
闵梦得指着那一群蹦蹦跳跳的孩童,极为不忿的说道,“看见没有,会唱歌还有糖吃!”
姜志礼闻言神色微变,“翁次是否觉得瀛王殿下此举欠妥?”
闵梦得指了指营寨里一处地方,苦笑道,“立之兄仔细看看那是谁?”
姜志礼顺着手指方向看去,一堆女娃娃围成一圈在玩丢手绢,似乎还有几个成年女子在其中......
“这有何可看的?”
“瀛王妃!”
姜志礼神情耸动,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殿下呢,殿下何在?”
“殿下在船中商议要事,候着吧。”
“翁次以为是否要将此事详细呈报内阁?”
“立之兄以为呢?”
姜志礼叹道,“我大明两百余载,这般亲民之王还是第一个吧?”
“溯之先秦也没有!”
“是啊!”姜志礼叹息道,“如此,这奏本该怎的写,是颂还是......”
“或许你我在杞人忧天吧。”
闵梦得看着玩闹的孩童微微释然。
“殿下经营瀛州不费国朝一分一厘,生民无数;又拒倭寇红毛蕃于外海,沿海倭乱绝迹,百姓乐业。
近来又闻殿下进取南洋,护佑我大明商民,或许那又是一番新天地,某实不知担心所为何来。
立之兄有没有想过,如若封王外海事成,诸王效仿,是否于国于朝有大利?”
“此事可行?”
“为何不可,瀛州就在对岸,遣一二人查探就是了。”
“要查探什么?”
闵梦得闻言急忙回身,躬身施礼,“参见瀛王殿下。”
姜志礼错愕片刻,也急忙施礼。
朱常瀛拉了一竹凳坐下,笑着说道,“两位有事便问,孤知无不言。”
这让两人非常尴尬,好在都是官场老油条,变脸极快。
闵梦得挤出一丝笑意说道,“臣等只是好奇瀛州故事,探讨一二罢了。”
“那就去看啊,都是我大明之土,孤又没拦着你们。”
朱常瀛微微一笑。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孤所为上无愧于父兄,下无愧于百姓,无事不可言无话不可说。
尔等方才所言‘封王外海’就极好,天下诸王皆如此,国朝安定,海波靖平。
只有一事孤要提醒你们,驱使军兵百姓强行而为是不可行的,只会徒费钱粮适得其反,弄的天下大乱。
要亲民、要同甘共苦、要为百姓谋福祉,不然不是被自己人砍了脑袋,也会被土着拿去当夜壶。”
“受教了!”闵梦的拱手致谢,接着说道,“臣今日前来,有事难以启口,但又不得不说。”
“哦,那就不要说了。”
“.....臣不得不说。”
“好吧,你说!”朱常瀛转头看向第一次得见的泉州知府,“姜知府前来,难道同闵知府说的是同一件事?”
姜志礼苦笑道,“想来应该如此。”
“是这样......”闵梦得为难着说道,“如今灾情已经大为缓和,余下琐事臣等慢慢料理就是,就就.....就不劳殿下继续破费了。”
朱常瀛想骂娘,转头看向姜志礼,“你也是这个意思?”
“臣也是忧心殿下太过破费,反耽搁了瀛州事务,苦了瀛州百姓。”
“卸磨杀驴,说的就是你们吧?”
朱常瀛把眼一瞪。
“你们看看,这前来投奔的灾民仍旧数不过来,孤怎忍心抛弃他们?再者说,你们有鱼有肉供应么?我这还有郎中,男女郎中都有,你们有么?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你们就是这样对待邻居的?孤今日就告诉你们,什么时候海面上没人来投奔了,孤才走!”
“殿下,藩王无故不得出封地......”
“是你请孤来的!”
闵梦得欲哭无泪,“殿下,似您这般一日弄走几千人,我漳州府都要被搬空啦!”
朱常瀛微微冷笑,“原来是这样啊,孤这才运走了近两万人口,就有人急了?”
“是啊,佃户都走了,谁来耕田?还请殿下体谅臣等的难处。”
“孤体谅什么啊!”
朱常瀛微微撇嘴。
“百姓要走,定是过的不如意,那些士绅大老爷们若同孤一般只收两成的租子,不,收三成的租子也无人愿意抛弃故土远走海外吧?
再有,就孤所知,很有一些佃户只租种三四亩薄田勉强度日,他们难道不愿多租种几亩么,是无田可租吧?
怎的,士绅老爷吃香喝辣,平头百姓喝汤也不舍得?”
姜志礼争辩道,“殿下,话不能如此说!许多都是签订过契约的,还有一些欠着租金......”
“总之,你们就想我走是吧?”
朱常瀛气呼呼说道。
“那成,孤三日后就走,叫那些士绅们再忍耐几天。
还有,人我虽带走了,但有些小民家里还有几亩薄田的,回头孤就同这些田主签订买卖契约,然后两成租子放出去,谁都别想霸占了去,否则就是同孤过不去,孤就要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