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第一日。
沙漏翻了又翻,转眼已临近深夜十点,喧闹的营地终于安静下来,只闻潮水拍岸的沙沙声。
营寨里篝火处处,绝大多数灾民都在简易的通铺帐篷里睡了,木板隔寒,上面铺着一层厚实稻草,棉被很少,女人孩子也不够用,又从大福里搬出备用船帆给他们遮盖。
男人就没有办法,忍着!
由是,许多人干脆就睡不着,围拢在篝火周边闲聊。
朱常瀛也坐在一堆篝火旁,翻看手中的账本。
这一天拢共接收63艘船,253户,1438人。消耗米1200斤,鱼干50斤,腌猪肉70斤,油8斤,盐3斤,这个消耗也包括船队人员在内。
粥里的肉同油很少,切的很碎,能微微品出一点味道来。
即便这样,许多人已经在感恩戴德了,朱常瀛夫妇走到哪里,许多人的目光就移向哪里。
沈王妃远比朱常瀛预料的要给力,大长腿甩开一直奋斗到深夜,果然是沈有容的孙女,身体一级棒。
能有这样的老婆真是令朱常瀛满意的不要不要的,他最厌烦的,就是林妹妹那种病态美,天生一副短命相,幽幽怨怨的不知所云不明所以。
毕懋康不止一次劝过朱常瀛,王妃这样肆无忌惮的抛头露面不好,不合礼制、易生流言、有损王妃清誉。
但朱常瀛怎么可能理会这一套,答应的痛快但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自己的老婆一定要是里外都能抓的小能手。
防范大权旁落那一套在朱常瀛看来就很可笑,外戚、宗亲、太监、文臣、武将都有擅权的可能,谁比谁好啊。
士大夫拼命的巩固宗族关系,族学义庄可劲的建,生怕家族衰败下去,却忽悠皇帝把外戚同宗亲养成废物。
十几代人,老朱家已经被儒家士大夫彻底培养为了傻子。
朱常瀛把账本交给小媳妇,打发她回船去睡觉,若睡不着,就翻翻账本,琢磨一下什么是单价成本损耗收益啥的。
这很重要,朱常瀛敢保证,他那些兄弟姐妹没有人了解柴米油盐的价格问题,皇帝老爹也不知道,活该他们被人骗。
送小媳妇回船,朱常瀛顺手抱了一坛玉米酿,两斤卤花生下船。
劳累了一天,朱常瀛叫过曹化淳、张二虎、闵梦得一起,喝点小酒放松一下。
篝火旁铺着毡子,四人席地而坐。
通过半日接触,朱常瀛对这位闵知府感观还是不错的。
六名护卫两名常随不论铺张排场,饮食起居也能随遇而安,这就不容易,能称得上一声‘廉吏’。
能发动这么多渔船,说服百姓来投,并帮着安定人心,维持秩序,称其为‘能吏’也不为过。
朝廷这样的官,真心不多。
几杯酒下肚,朱常瀛问道,“闵府台不回府城主持大局,难道就不担心生乱么?”
闵梦得瞄了岸边停泊大福几眼,叹气道,“担心又有何用,府城无粮,漳州府百姓生死皆在殿下,臣不在这里又去哪里?”
“你这是赖上孤了?”朱常瀛被气笑了。
“漳州府可不是孤的封地,孤也从未从漳州百姓身上取过一分供养,你在孤这里诉苦也无用,有这时间,不如去求那些豪门大户放点粮出来。”
“殿下怎可如此说?”闵梦得反驳道,“殿下乃我大明皇子,陛下之子民也即殿下之子民,哪有父母不爱自家子民的?”
朱常瀛面色一哂,“闵府台慎言,此话太子爷听了会不高兴的。”
“......?”闵梦得气恼。
“殿下,这船中载着2万多石米粮,但漳州府八县各有灾情,都需救济。为今之计,殿下当将米粮借我漳州府,分拨诸县才是上策啊。
如殿下这般做倒是稳妥,可灾情如火,臣恐怕有灾民来不及赶来厦门岛便饿殍在路上了。”
“不借!孤说了不借就是不借!”
朱常瀛冷声道,“你不会不知孤刚刚登岛所发生之事吧?堂堂五品同知,竟然伙同中左所诓骗孤的赈灾粮。孤说句难听的话,粮给了你,能不能有三成落入灾民口中?
孤便是喂狗,也不会便宜了那些贪官污吏,黑心粮商。
至于百姓,能踏上这座岛,孤便救,若踏不上,便是尔等无能。粮就在这里,将百姓运过来就是了,有多少孤收多少!”
闵梦得被气的要死,“殿下就如此不信赖我漳州府上下官员?”
“今日府城米价涨至1两每石,闵知府做何想?”
朱常瀛微微冷笑。
“常平仓是空的吧?按大明制,每县皆需设常平仓一座,低买高卖平抑米价,灾时开仓放米,丰时买入补齐。
倘若米仓丰足,漳州府上下何至于如此茫然无措?这是为什么呢?闵知府,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这些!”
闵梦得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纵然如此,也不能讳疾忌医,见死不救!”
“可孤正在救!整个漳州府筹措的米粮竟然不及孤一人,究竟是谁在见死不救?”
“殿下这样说,真是令臣无地自容了。”
闵梦得自嘲道,“臣家有薄产150亩,仆6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子,臣调任福建,工部尚欠着三个月俸禄。臣虽不才,但也无愧于圣上,无愧于百姓。可连日来奔波,所获寥寥,人心如此,徒呼奈何?”
朝廷欠薪......朱常瀛也有所耳闻,一些冷衙门无人孝敬,全指望工资过日子,工资本就不高又拖欠,甚至有靠借贷过日子的。
这也是实情,总之好官难做。
“闵府台也不要灰心。”
朱常瀛指了指营地方向。
“今日来的这些人,都会感念你的恩德,明日只会更多,今日来船63艘,明日就可能超过百艘,一日两个来回,府城灾民自解。
粮在孤手里,只会救人更多,你信否?”
“这个......臣信!”
闵梦得气馁道,“殿下布置如此周全,实乃亘古未见,只今晚便有170几户入了瀛州黄册,我漳州赋税又少了几分,百姓得活臣倒霉,殿下手段,臣万分佩服。”
“你这样说就过分啦,孤可没有逼迫他们。”
“可殿下拿腌猪肉骗他们!”
“有本事你也拿啊。”
“我我......”
闵梦得气不过,直接干了一海碗,随即又倒了一碗。
曹化淳同张二虎一粒花生一口酒,就看着两人如斗鸡一般争吵很快乐。
朱常瀛抿了一口酒,微微一笑。
“闵府台你话好没道理,今日决定入我瀛州百姓,只有14家地不过5亩的小农,其余皆为佃户,人虽走但土地还在,或租或卖,怎的就影响漳州府赋税了?”
“小民哪里有钱买地,还不是被那些大户......”
朱常瀛击掌而笑。
“看来人人皆知问题所在,土地兼并,大户又会想尽办法去避税,这才是税赋减少的根本吧,同平头百姓有什么关系?
闵府台若有大魄力,不如借灾情重新核查漳州田亩,如此下来,明年税赋翻它几倍也有可能,只看你敢与不敢!”
“谈何容易,臣恐怕刚动这个念头,弹劾的本章就送上去了。”
“你还是怕了,不敢就是不敢。”
闵梦得又气呼呼了,闷头喝酒不说话。
朱常瀛却不准备放过他。
“闵府台,漳州府有耕地几亩?”
“白册记有顷!”
“可真多,可怜孤那澎湖弹丸之地只有漳州府一半耕地!”
“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呢?”朱常瀛装作气愤的说道,“一定是手下人虚报了,孤回去要好生查一查。曹化淳,记不记得年初时,王府在澎湖采购了多少粮食?”
“回殿下,澎湖多风,种植稻麦极少,但番薯同土豆却极多,如果奴婢没有记错,年初在澎湖采购8万石土豆,13万石番薯,均价3钱每石,而民间交易起码在3倍以上,我瀛州有三成所需为澎湖供应。
而今年夏粮马上要开始征收,长史府预估澎湖可征税30万石以上,可供养9000人一年所需。”
朱常瀛起身,凝视犹在发愣的闵梦得。
“隐田、投献、诡寄,国初至今,两京十三省耕地不增反降,在籍人口居然也不增不减,是什么样的狗东西在作怪?
你都知道啊,为何要盯着孤的这点东西?我带点人走又碍着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