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说的果然是那位‘反孔斗士’。
然而我却不是很了解他,我只知道他的名,至于他的学说我是不知所云的,前世读书不多,今生更没有见过他的着作,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从徐光启的表情来看,显然这人是个极度危险分子。
我无奈的问徐光启,“子先先生要我怎么做,赶走他还是把他藏起来?话说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以至于先生如此担心朝廷要处置于他?”
徐光启叹气说道,“他这人是有些疯魔了的,曾说孔夫子非圣;四书五经皆后人杜撰,不值一哂;理学荒谬可笑,程朱皆是假道学,表面上道德君子,实则满腹男盗女娼....... ”
我:......
这人莫不是哪位老愤青穿越过来的吧?
我急忙摆手止住徐光启,“子先先生,这人确实疯了,赶紧派人将他打发走,我瀛王府庙小装不下他啊。”
这不是开玩笑么,就他说的这些,将正统官学骂的狗血淋头,别说卫道士容不下他,便我对这种人也不太感冒,太过极端,有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嫌疑。
徐光启面色一滞,“城门落锁了啊,便想送他出去也要等明日了。”
我无所谓说道,“那就住一晚,明早送他走就是了,他今日才入的京,朝廷里的官又没有长千里眼,不然怎样,我也没有办法送他出城啊。”
我的话刚刚说完,曹化淳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向屋里张望。
“殿下,有位自称李卓吾的老僧人要求见您!”
我擦!这个定时炸弹怎的还来我王府了?
徐光启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急切的说,“我去赶他走!”
“算了,既然来都来了,那我就见一见。”
我笑着说,“我虽不愿招惹是非,但瀛王府也不会因为见了个把人就撑不住的。先生同他是故交,便代我去迎接一下吧。”
就在外书房,我吩咐曹化淳备好了茶水点心,便坐下来等候这位传说中的大明‘异端’。
俄尔,徐光启带着一位不伦不类年过古稀的僧人走了进来。
之所以说他不伦不类,是因他穿着便服却剃着光头。
这人身型消瘦挺直,胡须银白,两道寿眉落在眼角,目光凌厉如剑。
看他这样的年纪,我必须要认真对待了。
我大明对于老年人的优抚已经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大明会典》规定:民年七十之上者,许一丁侍养,与免杂泛差役;若贫无产业年八十以上者,月给米五斗、肉五斤、酒三斗;九十以上者,岁加赐帛一匹、絮一斤。
也就是说老人年满七十,家中可选一名子嗣朝夕伺候着,而这位子嗣不需要服徭役。满八十岁,朝廷就要给老人送吃喝用度。
这是tAI祖爷规定的,后世子孙有没有执行呢,非但是执行了的,而且更加发扬光大。因为地方上老人的数量同读书人的数量都是列入考绩的。
就说我那皇帝老子,每几年就要发一道敕令,对年过七十的老人进行优抚,记得有一年,一次性派送出一万多份冠带。而冠带有什么作用呢?带上这玩意,老头就可以拄着拐杖去衙门里观政,州县长官也要善待。
为何要以孝治天下?tAI祖爷爷实在是太高明了,抬高老人的政治社会地位,使用最为保守的一批人为社会稳定的基石,所以皇权虽然不下乡,但在乡里却牢牢不可撼动!
我起身相迎,老人躬身施礼我则躬身回礼。
一老一小就这样互相打量起对方,老头子并不避讳我的目光,相反,对视之后皆各自欣然一笑。
“卓吾先生,请坐!”
我是有些奇怪的,老头子不是去拜访利玛窦么,怎么又跑我这里来了,于是我问他,“卓吾老先生此来为何啊?”
李卓吾须眉飘摆,声似洪钟。
“老朽此来是同瀛王殿下探讨学问的。我同利玛窦居士在南京有过一面之缘,前些日子我受友人相邀前往通州讲学,方才得知利玛窦居士正在京城,于是乎老朽前来同他辩学。
谁知他竟告诉老朽,殿下有天授之才,学问近乎于道,而老朽在通州也耳闻殿下之学,听之振聋发聩,所以老朽不约而拜,还请殿下赎老朽之罪。”
这老头倒是直接,而我极度怀疑老利玛也知道他是个烫手山芋,怕牵连到他,所以找了个借口将李卓吾打发到我这里来。
至于我的学问?我说啥了啊,竟然还传去了通州?
“利玛窦居士的话当不得真,而我还只是个孩子,不敢称学问,怕是要让老先生失望了。”
我笑着说,“不过您既然来了,先生问我则尽力回答,好歹不叫老先生白白走这一遭。”
这老头真是个办事极爽利的,一点含糊客套也没有,直入正题。
“天理是天理,人理是人理,天理不因人而变,人理则需因势而改。人本性自私,私欲本无好坏,乃天性使然,欲不可禁只可善加引导。这些......可是殿下的学说?”
虽然......但是......好吧,我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仔细想来,这话对于理学而言,也是异端啊。
好在至今也没有人弹劾攻讦过我,我以为就不了了之,没想到还真有人听进去了,并且传播了出去。
“我这样说也是这样认为的,确实是我的看法。”
老头精神一震,问道,“圣人可有私心?”
“圣人也是人,即是人自然有私心,所谓仁者亲亲,孔夫子也从否认过人性有私。”
“天理既然不因人而变,谁来度量人间善恶?”
我抬眼看向他。
“善恶之分也难辨也好辨。以个人而论,对其有利则为善,对其不利则为恶,将个人放大至乡村、城市、国家也是一样的。
所谓恶山恶水并不是因为它高耸或者泥泞,而是因为它不利于人。
东村有水西村却无,西村欲引水而东村不许,是善是恶全在于先生是哪个村的人。
也就是说善恶是由人来度量的,而非天或者神,而善恶也非一成不变的,站在不同的位置就会有不同的评判!
一家之言,先生姑且听之。”
“人理何在,存乎于心?”
我摇了摇头。
“并不是!心思虚无缥缈,人人皆不同,怎可为人理?我所谓的人理,是人在交往中逐渐形成并默认为规则的道理,譬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尊卑贵贱也是人理?难道卑贱之人默认自己为卑贱?”
这老头好大的胆子,不过我可以满足他!
“于我有利,便是尊是贵;于我不利,便是卑是贱!
放之于国,也是如此,地位尊崇但于国于民有害,就是贱人;地位卑贱但于国于民有益,就是贵人。史书铁笔,自古皆然,老先生又何必多问。
至于世俗之尊卑贵贱,多为生活所迫,养家糊口罢了,若能住有屋餐有肉,穿衣戴帽皆体面,也就不存在尊卑贵贱了。
可惜,人自出生那一日起便际遇不同,而人性好贪逸,吃粥的自然羡慕食肉的,走路的自然羡慕坐轿的,这也是人理,不因我不愿看到它就不存在了。
只要人还存在,则等级不可避免,然则人要自强自爱,方有可能改变自身境遇。”
李卓吾面带惊疑,“善恶尊卑在殿下眼中皆以利弊来评判?”
我笑道,“不然呢?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穿衣吃饭么,不能吃饱穿暖,谁又爱我,而我又爱谁呢?”
李卓吾抖了抖袍袖,“老朽饿了!”
我:“.......为老先生准备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