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雅台上,敞厅之中,江琬提出的送命题顿时问倒了一片人。
沁凉的寒风吹过,众人久久沉默。
终于,游仙仙先开口了。
“回王妃话。”她小心道,“属下略有些拙见,但因为属下自身眼界局限,这点小看法又难免有些偏私,这……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已经自动自发地将自己的自称从“民女”、“我”、“奴家”等,替换成“属下”了。
江琬道:“无妨,你说就是。”
游仙仙就露出一个笑容,忙道:“是!”
接着说:“属下出身农家,家里有五姐妹,还有一个弟弟。爹娘没有田地,只靠佃田过日子,苦哈哈的,养不活家人,就在属下五岁的时候,先卖了属下的大姐。”
这属实是一段并不美妙的往事,但游仙仙说起来却是语调娓娓,仿佛并不以为苦。
“那个时候刚好是永熙元年,我家在沅陵城西郊小酒山下,山边的田地大多都是邱家的产业。”
说到这里,她目光掠过佟剑鸣,一触即离,又收回来道:“这邱家呀,首脑人物叫邱银波,他有个姐姐嫁给了苍雷帮宣武堂堂主做二房。邱家姐姐十分得宠,因此邱银波在我们当地无人敢惹。”
佟剑鸣的脸有些僵。
谢振离则垂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在那里。
殷吉目光转动,咧了嘴无声一笑。
江琬高踞上首将众人神态都收入眼底,心中亦有明辨。
游仙仙继续道:“我家大姐姐就被卖入了邱家,先说做粗使丫头,后来不知怎么,转过年成了通房丫头,再过一个月,邱家送回了我大姐姐的尸身。”
“说是她护胎不力,没能保住肚子里的邱家小郎君,因而自寻短见,以死谢罪了!”
说到这里,游仙仙叹了一口气,又苦笑了一声,语气终于有了变化。
佟剑鸣将眼皮子一撩,他身边一名苍雷帮的分堂首领就道:“游仙子,王妃问你百姓生活如何,你东拉西扯的,胡说些什么?”
游仙仙立即横眼过去,冷笑道:“怎么?我家的事,难道不是百姓的事?”
“也是,如你们这等人物,生来就立足大帮,要不是出身江湖世家,要么一开始就是名门高足,又怎会明白百姓们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王妃问话,你们答不出来,如今我这个出身贫苦的不过是站出来说了几句实话,你们就火急火燎了。怎么?心虚了?”
分堂首领:“你……”
哼了一声,他声音一沉道:“游仙子,莫要往我等头上胡乱扣帽子,王妃明察秋毫,也不是你言语挟私就能轻易左右的!”
游仙仙只道:“心虚之人,见人皆贼。我看是你往我头上扣帽子才是!”
她与这分堂堂主一番唇枪舌战,只论口才的话,她却是要甩过此人好几条街。
江琬在主位上淡淡看着,等到游仙仙彻底占了上风,才道:“好了,游庄主请继续说。”
坐在这个位置,听着这些人的争吵,她渐渐就有些明白了上位者该要怎么做。
首先一点,最好底下人之间互有矛盾。
有矛盾就有分歧,有争端,那么这个时候,就需要出现一个调和这些争端的人。
这个人是谁呢?
毫无疑问,就该是江琬。
她能主导他们的平衡,就自然而然能成为他们的首脑。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地位,也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武力,更重要的是,这种微妙的主宰感,才是她能游刃有余地控制住这些人的关键。
当然,地位与武力也必不可少。
如果没有地位与武力作为后盾,那一切平衡也都不过是个空架子。
抛开表象,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拳头才是实在的!
江琬就坐在主位,默默体悟着这一切。
她也是首次坐到这样的位置,处理这些问题,但好在她有拳头作为底气。
有拳头,可以使她立足,有脑子,可以使她不必被反向控制。
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江琬觉得,有点意思。
游仙仙继续道:“永熙元年,邱家送回了我家大姐姐的尸身后,反过来又将我家佃的田地也都给收回了。说是惩罚!”
“刚刚才好一些的日子,转眼又雪上加霜,爹娘没有办法,只得又卖人。”
“这回是将二姐姐三姐姐一起给卖了,卖给了过路的人牙子!”
“我知道,既然是过路的人牙子,那必然是不会卖到什么好去处的。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那个时候才只有五岁,太小了,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牢牢记住这个人牙子的模样……”
“然后,爹娘得了二十两银子,想卖两亩地。”
“呵,他们能买得到什么地?晴州地界,除了那些深山村寨中,这些大城周边,但凡是良田,又有哪一亩地不是被豪强乡绅们把持着的?”
“哪个普通百姓手中能有地?就是那乡间的小地主,有个百十亩地的那种,背后七拐八绕的,必然还有个大靠山呢!”
“区区二十两银子,莫说是买地了,连个地影子,我爹娘都见不着!”
“折腾了一圈,地没买到,我家小弟又病了,爹娘只得拿钱出来给阿弟治病。”
“一场病,不过两月,就将二十两银子消耗了个精光。”
“那个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也不知道怎么,日子就这样苦。”
“自家没有地,得罪了邱家,也佃不到旁人家的地,我爹娘只得又将主意打到了我与四姐姐身上。”
“我们姐妹五个,其实都不算真正的我们家人,因为不论什么时候,家里有难处了,爹娘都可以卖我们。只有我阿弟,那是爹娘两个哪怕不要自己的命了,也不可能卖的。”
说到这里,游仙仙就又轻轻地、轻轻地笑了一声。
最后,她也被卖了。
卖到了沅陵城中专养瘦马的人家中。
至于此后她的家人究竟怎么样了,把所有的女儿都卖完后,她家日子又有没有过起来,这些,她却是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