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八月十八日。
临淄城南城门。
“嘶又是两车头颅和六十余架囚车!不知是哪位将军凯旋了”
“每次有将军凯旋,次日城门处都会张贴文书,明告这些被处斩的贼子的恶行,更会将证物放在此地供天下人围观,还会有证人细细讲述其罪,吾等且先静候一日,明日必有分晓!”
“看了那些罪状,吾方才知那些贵人背地里究竟做了多少蝇营狗苟之举!呸平日里看他们皆口诵圣贤书,谁承想他们竟是那般蠹虫!吾等平日里都被他们骗了!他们凭什么高高在上!”
“杀的好!无论此次是谁人伏法,于黎庶而言皆乃大喜之事也!”
“长安君至,吾方才知何为青天也!”
时至今日,故齐王城城门依旧紧闭,嬴成蟜已许久不出现在世人面前。
剧昂等人也充分领会了嬴成蟜的精神和嬴成蟜闭门不出的暗示。
有证据的罪状便钉成铁证,没证据的罪状便捏造证据。
每带回一批头颅和囚徒之后,齐郡、琅琊郡等故齐四郡的各城城门处更会张贴文书,公示其罪证,名义上是为了请万民监督,实际上却是为引来更多受害者向衙署上呈证据,将那些捏造而成的证据逐步替换为铁证。
此举不止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剧昂等人的违法乱纪之举,还让故齐地万民对此次惩奸除恶行动有了更多的参与感,让更多受害者有了为自己报仇的机会,更是让万民对诸百姓之死心服口服、对大秦愈发感激!
而随着一名名权贵的罪证被公开,故齐地的气氛也变得愈发诡异。
曾经面对百姓豪强卑躬屈膝的黎庶们而今在百姓豪强面前依旧会卑躬屈膝。
但黎庶们看待百姓豪强的目光却不再只有尊重、敬畏和仰望,而是多了几分鄙夷和探寻。
就你们,也配为权贵
就你们,也配自诩血脉尊崇、不劳而获
就你们,也配口诵圣贤文
黎庶们心态的转变并不激烈,但那异样的目光却让很多权贵如芒在背!
“上无尊而下无畏,此实乃大乱之兆也!”
听着城门处那些黎庶的感慨赞叹,看着被一车又一车拉回临淄的头颅和囚徒,感受着黎庶们异样的目光,伏胜再也无法忍受心头不满,怒声低喝:“短短数日,便有万余百姓身死!”
“黎庶对百姓心中敬畏更是骤然滑落,以至于各百姓再难牧民。”
“无须多久,四方必乱!”
“纵是桀纣,亦无过于此!”
伏胜的族人并没有因为此次行动而受创,否则伏胜也没资格站在这里指点天下。
伏胜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嬴成蟜此举!
孔鲋也眉头紧锁:“两军交战之际,长安君纵是杀戮再重亦是为其主而战。”
“然!现下却非是两军交战,而是对内安民。”
“刑名杀伐皆重器也,焉能轻动”
“伏生所言不虚,长安君此举,实虐也!”
“据闻长安君于此次分科举士之试更是公然质问考生是否愿支持其以郡县治天下之举。”
“关中群贤谓长安君为君子,甚至可谓圣人,吾观之。”
“实暴也!”
孔鲋身周,一众儒生也纷纷同仇敌忾的认同颔首。
他们本不打算和嬴成蟜发生冲突,毕竟嬴成蟜不会因他们的身份便多给他们留几分脸面,他们更希望能去和相对来说比较要脸的嬴政直接对话。
且很多大儒对嬴成蟜的评价都比较高,他们也并不想和嬴成蟜发生冲突。
然而嬴成蟜近段时间的举动却让他们忍不了了!
驱狼吞虎屠戮百姓,公然询问考生支持分封还是郡县,这两点全部触及了他们的底线!
孔鲋环视众人沉声道:“孔某以为,吾等既诵圣贤书,便不能坐视此无道之举!”
“孔某欲亲往长安书店劝谏长安君。”
“二三子,可愿同往”
一众大儒、儒生纷纷拱手:“吾等,愿同往!”
唯有孔鲋的弟子叔孙通张口欲言,可当他见身周儒生纷纷拱手,叔孙通便也只是心中轻叹,紧紧跟上了众人的脚步。
进临淄,转向西,一行人很快便抵达了故齐王城。
孔鲋当先上前,面向严守城门的卫兵们拱手一礼,朗声道:“曲阜孔鲋,请见长安君!”
彭程闻言不由得看了孔鲋一眼,而后随意的说:“长安君正在率诸考官批阅分科举士之卷,无暇见客。”
孔鲋:
孔鲋有点懵。
活了三十多年的孔鲋这辈子第一次吃了闭门羹!
孔鲋以为是这城门卫兵不认识自己,便拱手再礼,加重了几分声音道:“孔子八世孙、前魏相子顺(孔谦)之子,孔氏鲋,请见长安君!”
吾!孔子直系第八世孙也!
彭程见状也拱手还礼:“大秦长安君帐下家兵百将,公乘,彭氏程,见过这位……”
彭程非常刻意的看了眼孔鲋的头顶,而后才继续说道:“庶民。”
“汝虽为庶民,但观汝言行却是个知礼的,该知为客登门拜访当提前三日投递拜帖。”
“庶民鲋,且先上呈拜帖,吾会为汝转交君上,见或不见、何时召见当由君上决定。”
听见这话,孔鲋的弟子们顿时就怒了:“汝安敢欺辱家师!”
孔鲋可是孔子的八世孙啊!
虽然册封孔子后裔是刘邦开的头,现在的孔子后裔们皆无尊贵的身份,但单单孔子后裔这个名头就足以让天下人多几分尊敬。
孔鲋的弟子们见惯了旁人对孔鲋天然的尊敬,自己也在因孔鲋的身份而对他多加尊敬,现在陡然见到毫不在意孔鲋身份、直接呼孔鲋为庶民的人,焉能不认为彭程是在侮辱孔鲋!
彭程的态度却很平静,压根没理会孔鲋的弟子们,而是直接看向孔鲋发问:“彭某家贫,无从致书以观,不通儒家典籍亦不知礼。”
“今日彭某方才知,这便是儒家所崇之尊卑!”
“彭某,受教!”
话落,彭程板板正正的对孔鲋拱手一礼。
但这一礼却好似一巴掌般狠狠的扇在了孔鲋的脸上!
论身份、论血脉、论才学、论名望,孔鲋自然远远尊于彭程。
但在大秦,孔鲋只是一个庶民,而彭程却是公乘,是彭程远尊于孔鲋!
孔鲋面色涨红的惭然拱手:“是孔某弟子无状,万望彭公乘勿怪!”
而后孔鲋便转身看向身后,沉声质问:“为师平日里教导汝等的尊卑、礼仪,皆忘乎!”
喝止弟子们的喧哗过后,孔鲋又从弟子手中接过笔墨木板,当场撰写一份拜帖后双手上呈彭程:“孔某知长安君公务繁忙,然,孔某亦有事关天下万民之大事欲谏。”
“烦请彭公乘转告长安君,孔某近日皆居于临淄,长安君若有暇,可随时召孔某。”
彭程双手接过拜帖,肃然拱手:“彭某定会及时上呈。”
话落,彭程便将拜帖揣入怀中,重新拿起长枪站在了城门口,看的一众大儒一口老槽噎在嗓子眼里不吐不快。
你倒是赶紧回去上呈拜帖啊!
但偏偏,彭程在大秦军校是上过礼仪课的,他的一举一动虽然算不上轻松写意但却都符合礼仪标准,让一众大儒也难挑出错来。
孔鲋只得深深的看了一眼王城,沉声道:“二三子,且先……”
没等孔鲋话落,城墙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喜的呼声:“可是孔子鱼当面乎!”
孔鲋抬头,便见一名少年在女墙上一闪而逝。
孔鲋右手一压,令众人且先原地等待,没多久便见王城城门开启,一名皮肤略黑、样貌精神的少年迈着标准的四方步阔步而出,急行至孔鲋面前后姿态标准的拱手一礼:“秦公子扶苏,拜见孔子鱼!”
而在嬴扶苏身后,还有两道熟悉的身影笑而拱手:“孔兄,好久不见!”
孔鲋不由得露出笑容,拱手还礼:“见过扶苏公子,见过淳于兄、辕兄!”
嬴扶苏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孔鲋发问:“孔子鱼既至,又何故转身离去”
孔鲋坦然解释道:“是孔某未曾提前三日上呈拜帖,未遵礼制。”
“方才孔某已呈拜帖,待到长安君有暇,孔某再登门拜访。”
嬴扶苏笑道:“孔子鱼来的正巧。”
“叔父与诸位上官已批阅完所有试卷,正在进行最后的评判和排序。”
“孔子鱼若无急事,可先随本公子入城稍待,静候叔父。”
“本公子也正巧有惑,欲向孔子鱼多加请教!”
说话间,嬴扶苏低垂头颅遮住了面上尴尬。
事实上,嬴成蟜已经完成了对试卷的评判和排序,但却宁愿在长安书店里喝酒也不愿第一时间来见孔鲋,而只是打发嬴扶苏来应对孔鲋。
在嬴成蟜的强令之下,嬴扶苏这辈子第一次撒了谎,他心里慌的不行!
淳于越等博士早就把嬴扶苏夸出花来了,孔鲋也颇愿提携后辈,便欣然颔首:“如此,甚好!”
嬴扶苏赶忙右手一引:“孔子鱼,请!”
引着孔鲋等人在故齐王城中一间残存的殿宇内分宾主落座,又令宦官上呈甜酒点心,嬴扶苏主动发问:“不知孔子鱼此来,所为何事”
孔鲋坐直身子,沉声道:“孔某今日此来,乃是为劝谏长安君。”
“舜曰:钦哉!钦哉!唯刑之恤哉!”
“以告诫百官,谨慎!谨慎!使用刑罚一定要谨慎!”
“为君者,当慎刑!慎罚!方才能令万民畏刑远罪,辅助五伦教化!”
“然长安君入临淄至今,却屡掀杀伐,更是放纵鹰犬肆意擅杀。”
“此实暴虐也。”
“长安君此举,绝难辅教化,而只会令万民心存怨愤也!”
“故此,孔某欲谏长安君,收敛杀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