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既已许诺封赏杀守城倭兵的倭人,倘若后来将他们一并屠戮,多少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
毕竟那些城池的倭人平民斩杀倭人兵卒,打开城门,向大明投降。
倘若明军进城后,将这些开城投降的倭人一并斩首。
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
同样!
待张定边声音落下,周围几人也不免犹豫了起来。
倭国百姓品行低劣,倘若当真接纳其降,准他们自治。那倭国还就真成了先前的北境草原一般,这些倭人崽子安生不了多少年,便还会对大明不恭。
那对倭国的法子,也就和先前对待北元一样,只得一次又一次派兵征讨。
可与北元不同的是,因有大海阻拦。
征讨倭国要比征讨北境草原难上许多。
就在众人暗自沉思,想着该如何后续该如何让倭国寸草不生之时。
朱标轻咳一声,缓声说道:“诸将考虑的未免长远了些。”
“不过既然提及此事,那朕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
“如今煽动倭国百姓,鼓励他们斩杀倭人兵卒,也不过只是权宜之计。”
“现下我军自然要厚待这些倭人百姓,毕竟他们斩杀城中兵卒,打开城门迎接我军。”
“而后!歼灭倭人各部族兵卒后,倭国又是何种境地?”
听到朱标这话,张定边沉吟数秒,当下便猛地出声道:“陛下高见,陛下高见啊,微臣竟全然没有想到!”
见廖永忠、纳哈出几人满是诧异的盯着自己。
张定边嘴角扬起,笑着继续道:“诸位,陛下安抚倭人百姓,离间倭国皇室与倭人兵卒。”
“其目的不就是要让倭国各部族孤立无援,无所依凭?”
“然除去倭人兵卒后,倭国有的便是我军与他们倭国皇室。”
“高丽便是前车之鉴,我朝不会允许倭国皇室不恭,倭国皇室也不会甘愿臣服我朝。”
“届时,我军与倭国皇室必有一战。”
“真到那时候.....”
听到此话,纳哈出当下便也明白过来,忙打断张定边补充道:“那时候战场凶险,刀剑无眼。”
“谁知道倭人平民是否是他们皇室派来的细作探子,我军想要惩治他们,自然有的是法子!”
“正是这个道理!”
朱标微微颔首,出声赞同。
实际上。
在率兵进入土肥城,得知倭国南朝竟是如此政局时,朱标便已改变了作战方略。
与其让麾下明军将士战场厮杀,负伤亦或死于倭国战场。
倒不如让倭国南朝他们自己狗咬狗。
毕竟在朱标眼中,倭国之人的确该死,可若是搭上太多大明将士的性命,在朱标看来也是可惜。
所以尽可能的,还是要减少明军将士的伤亡,姑且以谋取胜。
即便这样一来便没有强兵横扫,歼灭、斩杀倭人畜生的快感。可只要能减少明军将士的伤亡,朱标却也觉得很是值得。
轻咳一声后,朱标看向纳哈出,语调平和却隐有悲痛道:“海滩一战,辽州侯麾下伤亡几何?”
“嗯.....”纳哈出闻言一顿,脸上顿时浮现几分伤感之色。
“回陛下,海滩一战末将统兵无方,轻离战阵。”
“我军阵亡一千二百余人,负伤三千许。”
当听到纳哈出麾下的辽东将士伤亡竟如此之多,一旁的张定边、廖永忠几人也不由面露悲伤之色。
也是难怪。
海滩一战,倭人近乎是将全部兵力,近十五万人尽数集中在中路,围剿纳哈出率领的三万将士。
死伤两成也算得上是大捷。
倘若寻常稍显羸弱之兵,以三万对十五万,怕不是要被全部歼灭!
也就在众人略感悲伤,打算出声宽慰纳哈出时。
此刻却见纳哈出清了清嗓子,随即一扫先前悲色,振奋说道:“海滩一战,饶是面对倭人数倍之敌,我军却无人怯战,恐惧不前。纵被围困,我军也无一逃兵。”
“我辽东儿郎都是生长在草原的野狼,既受陛下大恩便没有背信弃义,怯懦之时。”
“有的,也只是豁出性命,效忠陛下!”
“将军说的好!”廖永忠当即出声赞道:“辽东汉子个个勇武!”
“不错,辽东男儿都是我朝敢战之兵。”
听着张定边几人的称赞,纳哈出也将脸上悲色收起来,藏在心里。
也就在他们转向朱标的瞬间。
却发现朱标面色阴沉,眸中更是捉摸不透的情绪。
“陛下?”
“嗯。”听到纳哈出再次开口,朱标这才回过神来。
紧接着便听朱标开口说道:“卑鄙之土,难载我将士之英灵。”
“传朕旨意,命人收殓阵亡将士尸骸,派遣大船护送回朝。”
“阵亡将士当一个不少,返回故土。不可让我朝将士英灵沦落倭国卑鄙之地。”
“陛下仁德.....”
“何来仁德一说。”不等纳哈出开口,朱标默默叹了口气,缓声说道:“若朕当真是个仁君,便不忍率领将士远渡重洋,征讨倭国。”
“陛下.....”
“朕虽不仁,可却存厚。凡于倭国战场阵亡之将士,录下名册,呈于朕前。”
“阵亡将士家中妻儿老小,由朝廷恩养。”
“重伤不能自足之将士,亦有朝廷恩养。”
“我朝治下,将士尽忠,为朝廷效力。”
“朝廷便要替将士尽孝,赡养其家小妻儿。”
“大明治下,军中将士可忠孝两全。煌煌明日,决不能让将士为国流血,还要因家流泪。”
“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就在张定边几人出声拜道之时,朱标看向纳哈出继续道:“辽东将士亦是我大明男儿,辽州侯定要仔细抄写名录,不可遗漏一人,不可让任何一名将士之家小孤苦无依。”
“末将谨记,末将谨记!”
语罢。
朱标起身便朝明军大营返回。
因土肥城中还活着的倭人,朱标留有大用。
所以明军将士倒也没有急于屠城,兵卒将士们只是驻扎营地,对土肥城算的上是秋毫无犯。
是夜。
就在朱标盯着倭国地图默默出神之时,张定边脚步轻缓,慢慢走了进来。
“陛下,夜已深了,还请陛下早些休息。”
“无妨。”
朱标示意张定边落座,又盯着地图看了许久这才转身看向张定边道:“将军此来有何要事?”
“嗯.....”
见朱标猜到自己前来有事,张定边尴尬一笑,这才沉声开口道:“陛下白日所下恩待阵亡将士的圣旨,臣听后心中激动,难以入眠。故而漏夜前来,参见陛下。”
“哦?”
“恩待阵亡将士便是体恤军中士卒。”
“陛下这道圣旨一出,军中上下无不感念陛下天恩。”
“只是....只是....”
张定边一咬牙,还是出声道:“只是让国库拨出一百万两,怕是困难。”
不等朱标开口,张定边好似生怕朱标恼怒一般,忙继续补充道:“眼下我朝百万将士征讨倭国,每过一日都需花费大量银钱。”
“北境草原更是已经划分行省,接下来兴建水利、建造衙门也是比不小的数目。”
“至于高丽.....”
张定边看了眼帐外鹰扬卫的方向,继续说道:“陛下原是派何义山将军以及鹰扬卫统帅留守高丽,护卫周王殿下。”
“然出征之时,周王殿下念及陛下征讨倭国,战场凶险。特请从北平调兵,让何义山及鹰扬卫将士继续跟随陛下,出征倭国。”
“如此一来,北平驻军还需扩军。”
“高丽开采银矿也需征调民夫。”
“左右看来又是一大笔银子。”
“更不用说陛下出征倭国之时,下令朝中兴建港口,与海外通商。”
将自己能想到的每一笔账都算清楚后,张定边偷偷瞄了朱标一眼,小声嘀咕道:“微臣粗略一算,这些加起来近需千万两之多。”
“如此,陛下却还要拨款百万,恩待阵亡将士遗孤,臣恐怕....恐怕....”
“恐怕国库告急,国朝动荡?”
朱标这话刚一出口,张定边吓得急忙从椅子上起身,当即便要下拜。
可不等他跪下,朱标却也示意他无需紧张。
“张将军所言不错,我大明朝穷也是出了名的。”
“太上皇还是吴王时,朕便多次听韩国公向太上皇哭穷。”
“洪武二年朕跟在父皇身旁处理朝政时,也多次见太上皇为钱发愁。”
“直到如今,咱大明朝还是一如既往的需要为银子发愁。”
“如此看来,我们老朱家的确没有富户人家的命!”说到此处,朱标自嘲般笑了笑。
而听到如此调侃,张定边却是怎么也笑不出声。
也是见张定边神色紧张,全当方才什么都没听到般,低头不语。
朱标收起玩笑,缓声说道:“将军所虑极是,眼下国库正是用钱之际,若朕拿出百万两银子修建园林,属实算的上是千古头号昏君。”
“然抚恤将士遗孤,恩待阵亡将士遗孀这事,却也是极为紧要。”
“陛下所言极是。”张定边抬眸看向朱标,继续道:“陛下恩待士卒之意,臣心自明。”
“只是眼下陛下与太上皇均不在朝中,纵然韩国公、诚意伯几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微臣斗胆,敢请陛下三思。”
张定边顾忌朱标颜面,终究还是没将心中的话全部说出口。
他也不是不知道朱标下令抚恤阵亡将士能安定军心,能让将士在战场之上愈发悍勇,尽心竭力。
可若是没有银子,耗空国库,那再好的政策都是拖累大明的弊病。
更重要的问题是,朱标不能再继续想一出是一出的花钱了。
如今朱标人不在朝中,所有旨意自是没有文臣劝阻。但凡圣旨抵达京城,李善长、刘伯温若不遵命便是抗旨。
因此他张定边便也要当一回劝谏君王的言官直臣,防止朱标一时兴起便耗空了国库。
而且张定边扪心自问,他如此想绝对不是杞人忧天。
以李善长、高丽、刘伯温这些留京臣子的视角来看。
朱标这位年少帝王当真是个活祖宗一样。
朱标离京半月,北境草原行省划分完毕。接到朱标的圣旨,朝廷自当拨款给草原三省修建府衙,安抚民生。所需花费,少说百万。
离京一个月。
朱标又有圣旨来告诉他们,当在几个海湾修建港口,与海外商人通商。
其中花费,数百万不止。
眼下正是朱标离京两月整,李善长那老哥几个还没缓过劲儿来,紧接着便又收到朱标拨款百万,恩待阵亡将士遗孤的圣旨。
哪怕没有亲眼看到李善长、高启几人的窘态。
可张定边却也能想象到,那几人在收到朱标一封又一封的用钱圣旨之时,脸色是何等的难看。
不用想都知道,那几个老头子估摸着要哭天抢地,欲哭无泪却不知钱究竟从何而来。
而且张定边是真的担心朱标又有什么新奇想法,安生半月后,再给朝廷发去需要用钱的圣旨。
轻叹口气后。
张定边脸上愁容,默默看向朱标道:“命亲王负责开采银矿,本就惹朝中大臣非议。”
“将草原分为三个行省,满朝臣公势必也有一大堆话要说。”
“陛下废除太上皇海禁之令,修建港口的圣旨传到京城,恐怕也要引起轩然大波。”
“各省建造孤老院,善待阵亡将士。那先前随太上皇平扫四方的阵亡将士,那些死于北境战场的将士,他们的家人是否也在恩养之列?”
“陛下!”
张定边猛地提高音量,当即跪地道:“陛下不喜我等称之以仁,可陛下所行圣旨当是大仁大恩。”
“然!微臣方才所言种种,每一件想要办好都是极其困难。”
“眼下陛下不在京城,不在朝堂。韩国公、诚意伯等人纵然手持圣旨,可终要被群臣非议。”
“臣万死叩请陛下三思!”
语罢,张定边接连冲朱标叩头跪拜。
他是真不愿看到朱标这样的明君种子因年少热血而赔上千古英名。
倘若是当下国库空虚之时,大明境内遭受天灾亦或人祸,朝廷无力抚恤,无力镇压。
那大明这艘本该驰骋海上,劈波逐浪的大船,才真真是被小小的暗礁击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