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微尘走出禁地,穿过竹林,问剑峰上,凌霄树下,三三两两的人影或坐或站。
裴溯和斯离喝着茶,正在看几张阵法功课,江心月一脸生无可恋地站在旁边。
沈枢一边看书,一边偷偷摸摸观察着裴溯的动作。
看到对方放下自己的那份功课,小小松了口气。
君怀是最淡定的一个,目光却屡次投向树下的身影。
顾庭渊靠在树下,凌霄花的花瓣落了满身,他沉默地望着地面出神。
叶微尘脚步微顿,停在了原地。
竹叶一片从旁飞过,掠过他身前。
他看了很久,才缓缓走近。
一瞬间不远处的人都望了过来。
“阿尘。” “阿尘。”
“师叔。”
“师叔!”
“师尊……”
天光明媚,他走进了故人之中。
*
江心月一脸疑惑地看着树下那个俊美的男子,对方容貌陌生,却不知为何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咬着笔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出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便下意识拉了拉旁边的君怀:“师兄,那是谁啊?”
“他怎么称呼师叔为‘师尊’啊?”
说完,她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
“师叔南州一行,不仅收了个周不归,这次还收了亲传弟子吗?”
君怀扯回自己的袖子:“专心。”
江心月翻了个白眼,视线对上沈枢。
沈枢摇摇头,眼睁睁看着师姐眯起眼,吓得又将头缩回自己手中的古籍后。
旁边的徒弟们正在嘀嘀咕咕。
斯离早在叶微尘气息出现的片刻,就忍不住站起了身。
远处走来的师弟还是离开白玉京前的样子,但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对方了。
当那抹身影从斑驳树影中走出时,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叶微尘走到树下,看着面前的二人:
“师兄,师姐。”
斯离突然拉住了他的手,她握得很紧,以至于指骨都泛了白,心情不明地动荡着,让她都有几分难以开口。
裴溯站在二人身侧,看了很久,神情恍惚了会儿才下意识道:
“回来了就好。”
回来了。
就好。
叶微尘轻轻拍了拍斯离的手:“师姐,我没事。”
斯离才缓缓放松下来,她望着一身灵力不见的师弟又蹙起眉:
“阿尘,你的修为?”
叶微尘坐下接过君怀奉上的一杯茶:
“已至合体后期。”
裴溯:“可有异常?”
“神魂略有几分不适,并无大碍。”
斯离闻言有些紧张:
“你自小神魂就异于常人,师父所赠的白绸在何处?”
叶微尘将苍梧置于桌面,望着剑身缠着的白绸淡淡道:
“本命灵剑与我休戚相关,承担了一部分不适,虽说白绸作用已不大,但用在苍梧上更适合几分。”
裴溯沉吟片刻:“可曾联系悬谷?”
“自然,兰泽亲自看过,便如百年前悬谷长老说得那般。”
叶微尘眸光微动,淡然的口吻仿佛说得不是自己的身体:
“无碍,我自有分寸。”
他这样说了,斯离和裴溯也不好再追问什么。
目光扫到一侧投下的故人身影,裴溯突然问道:
“你是怎么想的?”
你是怎么想的?魔宫之主,你曾经的弟子。
哪怕误会澄清,但所有人都明白:
有些事,有些人,不可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
叶微尘对上裴溯的目光,一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的视线转落到茶盏中,微微荡漾的碧色茶水,映衬着杯中的方寸天空。
凌霄树枝繁叶茂,花开不败。
“顺其自然。”
裴溯沉默了会儿,点头:“那便顺其自然吧。”
他缓缓起身,目光温柔地扫过身前的师弟,带着几分疼惜:
“宗门事务繁忙,师兄先走一步,你好好休息。”
“对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佛宗印记的信物:
“这是一年前佛宗派弟子送来的东西,说是为欢大师转世音信全无,不知你手上那颗佛宗舍利,可否寻到他的踪迹。”
叶微尘接来,神识扫过其中内容,与裴溯说得大体相似,目的也是询问他手中那串菩提子所悬的舍利可否寻到为欢。
看着师弟陷入沉思,裴溯和斯离对视一眼,起身预备离开。
路过树下时,斯离停下了脚步,目光对上顾庭渊的眼睛。
她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下,显得格外温婉动人:
“庭渊,月照银酥糕的制法可还记得?”
顾庭渊沉默了会儿,低低“嗯”了一声。
斯离眉间的悲伤散去几分,她看着树下的青年,终于把在鎏金焰之羽中念过数次的话说出口。
她轻声道:
“回家了。”
顾庭渊的身体一顿,有些僵硬地移开视线。
斯离离开了,江心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脸疑惑地追在她身后询问:
“师尊~师尊~那是师叔新收的弟子吗?”
风中传来斯离带着笑意的温柔嗓音:
“……是的,你要叫师弟才是……”
问剑峰峰顶恢复了一片寂静。
顾庭渊慢慢从树下走出,坐到叶微尘身侧的位置上。
簇簇而落的花朵,铺满了地面。
风雪不再,他如坠梦中。
一时之间,居然有种莫名的恐惧,好像一场大梦过后,只是他做得更深的幻象罢了。
闭了闭眼,他神情微微一变,终于又恢复到原先魔主的姿态。
看着沉思已久的叶微尘,心中又突然生出几分被忽视的不满。
他缓缓凑到对方耳边,呼出的气息拂过一缕发丝,轻声道:
“师尊,你在想什么?”
叶微尘回过神来,将手中的信物贴在面前人的额头上,将对方推开。
顾庭渊不躲不避,反而握住手腕将人拉近几分,盯着那双鎏金色的淡漠眼眸,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师尊,虽然我回到了问剑峰,但我们都清楚。”
“顾庭渊是顾庭渊。”
“问剑峰的大师兄却不会是魔宫的魔主。”
他摩挲了下掌中的手腕,看不清什么表情,好像一切都藏在那双眼睛里,藏在魔渊偶尔掀起的海浪中:
“我不会像‘他’那样,欺骗自己是问剑峰的大师兄。”
“我就是我。”
叶微尘抬眸望着他,神色淡漠:
“噤声。”
顾庭渊:“……”
他被这两个字打得有几分措手不及,愣愣被对方抽回了手腕。
细腻的触感在指尖一划而过,让他下意识想追过去。
叶微尘却已起身,将手中的佛宗信物放在桌面:
“为欢十世历劫,这是第七世,佛子世世轮回被佛宗关注着,音信全无,倒是有几分不同寻常。”
顾庭渊目光扫过佛气笼罩的信物,挑眉:
“师尊怎么又和那群秃驴扯上关系了?”
他还记得当年境门的困魔之阵,还记得此生初遇叶微尘时,对方以舍利作净世降魔真言阵,强行驱除锁灵诀的事情。
想到这里,顾庭渊神色渐缓,又想起当初叶微尘主动落下的那一吻。
虽然是为了猝不及防下夺取他的魔气。
但那的确是一个吻没错。
他望着那抹背对着自己的白色身影,抚了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
叶微尘并不知晓身后人的妄念:
“为欢是我金丹期游历在外结交的好友。”
顾庭渊冷不丁开口:
“师尊此生的好友,真是不少。”
叶微尘顿了下,又淡淡道:
“佛修修佛,十世历劫得证佛身,彼时他正在寻求第七世的机缘。”
“我二人一见如故,便结伴周游世间,一人寻妙法,一人寻真道。”
顾庭渊剑眉微压,眼底的情绪越发危险。
叶微尘从储物之器中取出一串菩提子,思绪渐渐飘远。
那时他金丹初成,游历在外磨练道心。
偶有一日骤雨猝至,便寻了个破旧的寺庙内观雨。
朦胧天色,微雨成线,打落院中池塘内的碗莲。
门扉微动,青衣婆娑的佛子穿雨而过,立在院中看他,端正悠然,笑意清浅:
“施主,可否余出一地予小僧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