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渊想过很多与叶微尘重逢的场景。
可能是在白玉京,可能是在魔渊,可能是在不尽海。
却没想过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毕竟他计划了那么多,自认天衣无缝,但真正遇到这个人时,才知道什么叫溃不成军。
那人站在远处的湖心亭里,映着身后明月,像是一场做了很久的幻梦。
很久以前,他每每登上问剑峰,只要想到峰顶有一个人,都心生欢喜。
问剑峰五千八百四十六层台阶,他从半山腰上去,每走一步都在想着那个身影。
往来反复,足足数十个春秋。
对修仙者而言,是白驹过隙,忽而远矣。
对凡人而言,是囿于红尘,尽数半生。
对“顾庭渊”而言,是作为一个“人”的全部。
百般刻画,千般琢磨。
他对叶微尘的执念来得毫无道理,可能是前世有劫,以至于今生困在这场求不得中,难以挣脱。
此时此刻,明月下,有竹叶落在提灯的灯罩上,印出斑驳的痕迹,他忽然想起:
当年竹林中,他也是这样初遇了叶微尘,一眼入魂,从此执念缠身,妄想霜雪明月相伴。
可惜……
山间的磬音越来越轻,对面的人一样沉默着。
顾庭渊开始庆幸之前没有扔了帷帽。
轻纱罩在眼前,应当看不清他的容貌,看不清他的神情,也许对面的道君不会关注一个误闯的过路人。
是了,过路人。
若他没有自魔渊里醒来,确实只是路人。
毕竟叶微尘根本没有关于“顾庭渊”的记忆。
这样想着,好像有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识海内已经黯淡的赤火禁制亮了亮,像是蝶翼上扑闪的鳞光。
顾庭渊怔了片刻,从莫名的情绪中脱离,发现远处的人还站着,并没有离开。
他隐在帷帽下的脸勾起笑,心想:还不是相见的时候。
于是行了一礼压低声音道:
“打扰前辈了。”
说完这话,他提着灯转身离去。
就这样吧。
等他整理好这些魔主不应该拥有的情绪,再来见这人。
到时候明月囚困,便能得偿所愿。
刚行几步,身后传来利剑破开虚空的声音,顾庭渊下意识抬起手上的灯拦下。
灯盏被剑气破开,纸质的灯罩撕碎,冷风中烛芯颤了几下,缓缓熄灭。
面前的帷帽轻纱拂起,他抬头望过去,那抹白衣已落到了身前。
叶微尘静静看着这张熟悉的稚嫩面容。
他神情淡漠,鎏金色的瞳孔内映着波光粼粼的湖泊,那目光太专注了,越发摄人心魂。
“果然是你。”
魔主措手不及,但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只一瞬,他想到个不错的主意。
毕竟“他”和“他们”都知道叶微尘最难拒绝的人是谁。
遮住眼底的情绪后,他模仿起另一个自己表现出少时的乖巧:
“师尊。”
“师尊怎么知道是我?”
叶微尘眸光落到他握着提灯的手上。
那双手指节分明,带着些少年的纤细,曾经数次握着一把伞,在问剑峰,挡住一隅的风雪。
他淡淡道:“手。”
顾庭渊看着自己的手,有些莫名,但他没有纠结,只是眸光醉人,注视着面前的白衣道君:
“我以为师尊不会愿意见我。”
月色落在他眼底,像荡漾的深潭,流淌出的水都是无害的气息。
叶微尘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眼前人如表现的这般无害。
他掌中苍梧未曾入鞘,剑刃在月下映出寒光:
“魔主为何会来此地?”
顾庭渊嘴角笑意一僵,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只是执着地往前走了几步,离这抹远山之雪更近了些:
“师尊,那些是‘他’做的,我醒来后便离开了魔宫。”
叶微尘:“你们本就是一个人。”
见他不为所动,魔主心中的暴虐一闪而过,他目光落在苍梧上,又微微侧过头,口气带着少年时常用的委屈:
“师尊,我不想待在那里,我想回问剑峰。”
“回”之一字脱口而出,轻飘飘的,却让自己的手下意识一紧。
面前的月色湖泊有一瞬间和霜雪覆盖的山峰重合。
他瞳孔一缩,呼吸粗了半分,随即定了定心神,不让自己再沉沦进幻象中。
——魔主曾在魔宫被迫沉入幻象太多次,以至于如此熟练,轻易就退散了那些昔年之雪。
听闻这话的叶微尘眼底情绪波动了下。
他微微蹙眉,不知为何,想起了记忆中覆雪苍山上的那抹红色的身影,还有对方埋在被窝带着哭腔的呼唤。
【师尊……】
半晌又闭上眼,下意识驱散了这些纷乱的情绪。
苍山之雪不再,故人也不是曾经的故人。
这是他们心知肚明的事情。
面前的人,无论是谁,都不会是问剑峰曾经的大师兄。
叶微尘想着,眸色淡了下来,恢复了原先的清冷。
顾庭渊突然有一种心慌意乱的感觉。
他目光乱了一瞬,回过神又觉得自己可笑。
叶微尘对他并无情意,若不用些手段,便只能像从前那样,被毫不留情舍弃。
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吃亏两次。
他想着。
两个各有心思的人在这寂静的夜里无言对视。
顾庭渊率先打破沉默:“师尊来风月幻心楼所为何事?”
叶微尘沉默片刻,将苍梧收剑入鞘,风卷起他的长发,像是纷飞的墨痕:
“为玖歌仙岛而来。”
顾庭渊眸光一动:“玖歌仙岛?”
叶微尘“嗯”了一声,面带淡然:
“我有预感,玖歌仙岛上有我要找的东西。”
顾庭渊下意识道:“衍天碎片?”
“不。”
叶微尘否认了,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顾庭渊想了想,也没有追问,反而笑着指出问题所在:
“玖歌仙岛有一只蜃养成的蜃蛊,将此地隐藏在海域中,难以窥探,师尊可曾找到登岛之法?”
叶微尘:“未曾。”
他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你有方法?”
对方轻笑:
“我曾为了寻一样的东西,找到过那里,与关家人结下仇怨。”
叶微尘:“你此番为关家人而来。”
听到他肯定的语气,顾庭渊嘴角笑意不变:
“确切地说,是为了关河而来。”
他望着湖心倒映的满月,转而视线一寸寸扫过面前的叶微尘,对上那双一如既往、不见尘埃的眼睛:
“师尊。”
他神色安静得近乎冷漠:
“前世在镜门,就是关河发现了我的身份。”
叶微尘一怔。
他想起问剑峰那场过于大的雪,那个负剑离开的意气风发的青年。
还有碎裂的玉鼎,落在雪里的静心香灰,前世卜算的名为“不祥”的卦象。
有人一别离去,再不能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