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76年9月9日
地点:前进村
8号是中秋节,中秋节放了一天的假期。
我们几个凑在一起做月饼,是真的会做!
前两年就做过,今年仍凑在一起做月饼。
谁都能帮一把手,只有徐庆这个手特别笨的,像是来搞破坏的。
最后被撵去烧火了。
这次我们的做月饼小队成员有:
我、王红霞、于凤娇、胡丽丽、王伟、徐庆、于大海、李玲花,还有小宝。
小宝做的贡献都比徐庆大!
人家小宝还把自己手洗的干干净净的,然后帮着做了一个工序,人虽然小,做事情那叫一个认真。
徐庆只配烧火!
其实早几年都是买月饼吃的,又要票,又要排队,很费事!
我从我的手工书本里找到了做月饼的方法,简化了一下,试着做,还真做出来了。
村里不少人跟我们学了做月饼。
当然,一年只能做这么一回,太费油和糖了,孩子们想吃,也只能等这一天了。
那你说为啥后世的人没有现在的人那么盼望过年了呢?
还不是因为后世每天都能吃好吃的,想咋吃咋吃,可现在,平时甚至都不让吃饱的。
就过年能吃点好的,搁你你也盼着过年!
新出锅的月饼比供销社买的还好吃,香喷喷的。
晚上,我们几个在知青院儿支了桌子,然后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赏月。
一年中只有这一天,你这样搞一下浪漫没人会说你了,因为大家都这样干。
王红霞看着天空,“真想我爸妈,好多年没跟他们过中秋了。”
于凤娇听不得这些话,看着夜空,然后转头看我,
“祝安,看书好累,你不累吗?”
这是到了倦怠期了,我只能鼓励她,
“别想着累,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咬咬牙,听我的,坚持就是胜利,信我就对了!”
我看着星空,默默许愿,希望这些孩子,都有个美好的未来就好了。
没多会儿,刘胜利夫妻带着女儿,还有糕点和甜水来了。
我们又凑出一条凳子来,让他们坐下。
又过了一会儿,李勇夫妻带着孩子来了,我们凑不出凳子,于大海跑回家拿了两条长凳过来。
再一会儿,知青小院儿里塞满了人,不知谁说了句什么,传来一片的欢声笑语。
在城里上工的李志东也放假,他趁着人多,把我拉出了院子。
在墙角,他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真心道了歉,
“关悦给我写信说了当时的事情,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你!其实我当时也是关心则乱,我知道,你肯定有正当理由的。”
我没理他的道歉,而是想到别的,问他,
“关悦?给你写信?你?你俩?”
李志东鼓足勇气才能跟我说出口,
“我跟她好了,虽然我们现在只能通信件,但我愿意等她!”
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其实心里想的是,居然真能好?
李志东看了看我又低下头,
“对不起,无论咋滴,真的对不起,这也是关悦想说的,她也是没辙,不干就要坐牢,她那点儿东西够判了!”
我嗤笑一声,然后给了他胸口一拳,
“滚吧,用不着道歉,更用不着你替她道歉,我也不会原谅她。”
李志东抬起头看着我,不肯走。
我对李志东说,
“她要不是关悦,这么做了,我没那么生气。可她是关悦,是我一直帮助支持的人。
她让我寒了心,就算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没资格在我这个受害者这里装可怜,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
说完了我就转身回了院子,结果门边徐庆听着墙角呢!
“呸,不要脸!听什么呢,鬼鬼祟祟!”我半点没迟疑,直接开骂。
徐庆理了理衣服挺直腰,
“我是光明正大听,你看,我都没躲,要不能让你发现?”
我白了他一眼,不理他,径直回了院子。
徐庆追在后头说了句,
“欸我说,你要是真怨恨她,不可能让她那么走了,你有一万种办法让她的人生完蛋。”
我回头看向他,徐庆眼珠子亮晶晶的,他凑近我的耳边,
“就像收拾友邻村黄金海那一家一样,不是吗?”
我歪了歪脑袋,又想扁一顿徐庆了!
徐庆这家伙,总是欠揍的模样,不理他还要追着找揍。
我没说话,徐庆突然露出一个夸张惊讶的表情,
“哎呀,你不会是可怜她吧?不会吧?不会吧?她可是要害死你啊?”
大过节的,真的想打人!
我看了看四周,确定别人没注意这边,我偷偷摸摸凑近他,他以为我要说什么,也凑了过来。
我们两个脑袋挨到一起,然后我冲他扬了扬拳头,
“少管闲事儿,知道不?”
他闭嘴了,大概不想在大过节的挨揍吧。
我知道关悦受胁迫,我也没有觉得没关系,我更知道,我可以轻易毁掉这个做错事儿的家伙。
可是呢,反正也不会开心,就算了吧。
就算有人说这是圣母的行为,那也算了,我说过,毁了她我难道有什么报复的快感吗?
我知道,不会有。
所以,没必要。
中秋夜知青院儿热闹了好久,一直到大伙儿都离去,甚至自觉的带走了自家的长凳。
知青院儿安静下来了,又剩下几个知青。
王红霞轻声哼唱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于凤娇看着天空一动不动。
徐庆没有感触,因为他没有家人。
他只是坐到我的身边,“要是明年也能这么过中秋就好了,我还没有过朋友,这感觉挺好的。”
王伟听见了,看向边上的胡丽丽,“嗯,是挺好的,希望一辈子都能跟你过中秋。”
这句话让胡丽丽听得红了眼眶。
是挺好的,以后都会好的。
第二天清早起床洗漱,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在门口迎着清风打一套拳,算是运动了。
看着天色差不多了,把昨日就准备好的教学用品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背上背包,骑上自行车去学校。
天色不算太冷,也还没用戴手套和围巾,我的自行车照旧让我擦的锃亮。
半路上遇到要去学校的学生,让对方坐到后座来,带上这个孩子走。
再遇到一个,就让他在后座挤一挤,这会儿的自行车后座,是可以挤两个孩子的。
再来就只能坐前面横杠上了,还能挤两个!
以前我不会一次带好几个,因为瘦弱矮小,带不动。
现在?哼!这个自行车只要能堆得下,几个我都敢带!
到了学校,一般校长到的更早一些,他会来开校门,欸,这个校门还不如不装,半点都不牢固。
有的时候学生们都能自己钻进来,根本不用等校长开门。
到学校,先把批改好的作业放好,去食堂去吃那个又硬又涩的馍馍和清粥,毕竟是自己的口粮,该吃还得吃。
回到办公室,把保温壶里准备的茶倒到茶缸子里。
倒满一茶缸子,再把保温壶拧紧。
端着我的茶缸子,带好我的教具,准备上课!
再到下课,马上再灌满一茶缸子茶水,去个茅房,歇口气,再去下一个教室。
我刚走进教室准备上课的时候,一个知青老师冲了进来,对着我惊慌地说,
“祝老师!”
我下意识抬头,“啊?”
“伟人!逝世了!”他的嗓音劈了叉,整个教室都听见了这句话。
那位老师颤抖着声音,红着眼眶,继续通知,
“伟人逝世了!校长说,今日停课!”
我耳朵里的声音好像一下消失了,眼前孩子们的哭泣,还有校园里,张校长打出的铃声,好像全都失去了声音。
我第一次对于自己只是进了一场电影里有了实感。
灰色的世界和固定的事件,而我来这一场,什么都没做。
我背上背包,不管别人再怎么闹腾,不理那些,骑上车往村里而去。
村里也都得到了消息,各处都有人在哭泣,有人看向我,但我没理任何人,骑着车往回。
直到路过广场,看着广场上正在下降的旗帜,我松了手里的自行车,怔怔看着这一切。
四周的声音回来了,一片嘈杂的哭声、抽泣声。
我在这时突然跪在地上,手撑着地,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比谁的都大,比谁都要悲伤。
引得不少村民看过来,而我只顾着自己哭。
从七零年十月到这里,六年,那么多的事情,我没掉过一滴眼泪,我的眼泪如同我的记忆般,也被收走了似的。
受伤了没哭,开大会没哭,周盛被捕没哭,被审问没哭,黄河死了,没哭。
我有无数可以发疯的时机,可,哭的时机,我没有,这个世界不许我哭。
这一刻,我只顾着哭,也忘了去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在哭那位我自小尊敬、爱戴了到长大的伟人,还是哭这段特殊的旅程。
我到底是哭这个时代的终结,还是哭我失去的身份,还是只是单纯可怜自己随便老天爷折腾?
我哭到不能自已,哭到仰天痛嚎,似是要把这些年省下来的眼泪都流出来。
我哭了不知道多久,哭到广场上都没了人,哭到徐庆看不下去,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他最后只抱着我哽咽着说了一句,“你别这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