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72年11月2日
地点:前进村
“于秀为什么给你送肉?”对面桌半白发的大叔盯着我,语气严肃。
我很难理解对于这样的小事情要作出解释,但显然,这不是我能反驳的情况。
“她感谢我之前半夜送她和她孙子去医院,提了骨头,大肠和肉来,我推脱不过,就收了大肠和骨头,肉没收。
怕占她便宜,我还特地还了她七八个砍柴时在山上捡的野鸭蛋。”
今日天气晴朗,是北方冬季少有的天气,暖黄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要没有对面的人,今天对我来说会是个好日子,我也许会到后山找个空旷的地方躺着晒晒太阳。
“她孙子去医院为什么要你送?你们很亲近吗?”对面的问话让我清楚感觉到他在试图找出不合理的地方。
“不算亲近,但是我有自行车,村里人经常来借,不当什么事儿,我都会借,她是年纪大又不会骑自行车,天又黑,我就送了。”
对面大概也觉得这是真活雷锋才干的事儿,
“大半夜的那么冷,你又不熟,不仅送人到医院还陪着一整夜没睡?况且第二天还上课?是你主动提的要送吗?”
“这个我说过了,我可怜她年纪大,家里又没别人,我不等她,他们祖孙两个一老一小怎么回来?要走一个多小时,孩子还病着。”
“是我主动说送的,她本来只打算借自行车,然后再去敲李三虎家的门,哦她是李三虎婶娘,我看她挺急,而且,李三虎是重劳力,近期挖沟累得不行,第二天还上工,所以我就主动提出送了。”
对面的老公安终于问出了更想问的,“她那个送肉的亲戚你认识吗?”
拐弯抹角看来没必要,毕竟我也不是嫌疑人,而且有问必答,条理清晰。
“不认识,没见过,就送肉那天她自己说了一嘴是亲戚送的肉,别的我不知道。”
对面喝了口水接着问,“那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好端端的亲戚哪来的肉?还给她送?”
“为什么奇怪,给亲戚送肉怎么了?而且他们家就一老一小的,亲戚送点肉贴补一下也正常吧?我没想别的。”
“她有没有跟你打听过什么?”
边上做记录的黄河听到这句话记录的笔停顿了一下。
“没有啊,每次看见我就只会谢。”
“一周前的事儿了,后来你们还有来往吗?”
呵,早知道就不吃那顿肉了。
“有,第二天我腌咸菜,跟村里几个婶子一起腌的,她也在,还一个劲儿谢谢我了。”
“你觉得她人怎么样?”我觉得对面开始没话找话了,但谁知道呢。
“具体不清楚,初步了解,就是个农村老太太,大字不识,性格看着也还行。”
于秀,就是那个老太太,她那个亲戚也是她的一个远房表侄,很远的那种。
路过带了点肉来看长辈,送完肉坐了坐就走了,恰巧呢,我在这几天前刚刚帮过老太太,老太太深觉无以为报,拎了一部分肉过来送我。
过了两天那个表侄不知被谁举报了,后面查出来是混黑市的,倒买倒卖。
于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赶在这个时间点,也被怀疑是不是那位表侄的下线。
好在,并没有乱判,老太太因为是晚辈的心意,也没有给过表侄钱,连买卖都算不上。
审问我的这位公安姓吴,头发很茂密,但是又掺着不少白发,我保证他不会超过四十岁。
好像专门负责这边这区域,好几次看见他了,看着很靠谱,如果是后世,看到这样的警察叔叔,我会非常有安全感。
但现在,大概因为已经给自己定位于反派,开始平等的讨厌所有的正派人士了?
结束审问出来后,明显瘦了一圈的黄河堵住我,阴阳怪气地说,“你还挺乐于助人的。”
“啥意思?”总觉得他话里没憋好屁。
黄河叹了口气,看着我,“说真的,一开始看到这个案子我第一时间觉得你可能真的参与了。”
我也看过去,“为什么?”
我反派气质有这么明显吗?
他好像真是学了点半吊子心理学,自己下了定论,“你不是瞧不起我们吗?”
但我没太听得懂,我算哪根葱,还瞧不起人?
“谁?”
“你!瞧不起我们,瞧不起规定,所以我一直担心你会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黄河没有变,还是聪明且诚挚。
“你们是谁?什么规定?你现在出去扫听扫听,甭管问哪个肯定都说我不会干,偏偏你觉得我会干?”我也奇怪黄河是怎么看我的。
黄河长脑子了,皱着眉挠了挠头,
“所有人,所有规定,你看起来鄙视这一切,要是有一天有人说你杀人放火了我都信。”
“我没有做过什么规定以外的事情吧?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吧?”杀人放火?我没这本事。
黄河笑着摇摇头,掰着手指头认真叙述自己的观点,
“你同情周盛,在他被捕时忍不住红眼,为他报复一家老小一大堆的李民生,
你同情住牛棚的人,甚至主动把房子让给他们了,你那么不喜欢跟人呆在一起,为了素不相识的人把自己花钱修的房子让出去住大通铺。”
“那么多钱打的家具说是嫌没地方放白给牛棚的人用了?也只有那些傻子会信。”
“祝安,表面上你帮助这个,帮助那个,但是基本都是你力所能及的才会顺手做,随心所欲,但对他们,你没有奉行自己的准则,你真心同情他们。”
“可是你讨厌我,哪怕我一直对你散发好感,第一次见面就帮助了你。
你讨厌我师父,哪怕你自己也认为他是个合格的公安,你甚至讨厌我爸,可你压根儿都没有见过他。”
“你凭什么?你问过我,我做了些什么,我今天也想问问你,你呢?逃避现实,远离群众,高高在上?”
黄河真的很合格,作为公安,察言观色,分析心理的本事如今算是有两把刷子了。
“因为现实太糟糕了。”
而我,屁都不是。
我正视黄河,想在他眼里看到不解、疑问,甚至莫名其妙。
但他看着我,眼睛里似乎写着,我知道。
他也是这么说的,“我知道。”
我若需要一个小伙伴,最差的人选是,黄河。
但他太善良可爱,太诚挚勇敢,拥有这个时代青年们最优秀的品质。
“我不讨厌你,黄河。一个热情善良,充满诚挚的人怎么会有人讨厌呢。”
这个他没想到,眼睛里透出一抹讶异的神情,也许是因为从我这里受到地打击太多了,来之不易的夸奖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黄河的眼睛很亮,这点我忘了说过没有,像是装满星河,充满希望,确实长得像一只清秀可爱的狗狗,哪怕现在黑了不少。
“我于这个时代,渺小如尘埃,由着时代的浪花裹挟着向前,打不过,避不掉。
就像,吃了一回大肠要被审讯这种事,就像,给亲戚上坟被举报这种事,就像,住牛棚这种事。”
“实际上,我就是个眼看着错误程序运行而无可奈何甚至被逼着跟着走的懦夫罢了。
看不懂的人哪怕是错误的程序也能走下去,可看懂的人让他麻木忍着,眼看着这个错误程序崩溃再说话,这很痛苦!”
黄河生于这个时代,长于这个时代,不可能理解我这种无病呻吟的消极状态,也对现在的一切还有期待,他大概想着,这或许是对的呢?
也许大部分人都难以理解,认为既是过客,何须多想。可让一个一向致力于满足精神追求的人,开始麻木不仁只顾着活下去,真挺残忍。
黄河果然不能理解,但他太善良,要我说,世上若有天使也就是他这样子的。
他亮晶晶的眼睛直视我,深吸一口气,
“祝安,别想这么多,我看不懂时代,看不透未来,就让时间证明这个时代,我们都还有漫长的岁月。”
我们两个看着对方笑了起来,大概各自都有觉得值得期待的事情,于是,这样的人生好像也没那么痛苦了。
这天久违地晒了一场太阳,后山,一堆枯草拢在一起,防脏的罩衣直接铺上去,因为冬季,也不太担心什么小虫子,整个人这么往上一躺,半眯着眼睛,享受天空中撒下的暖阳。
黄河爬上前头不远处一个长成丫字型的歪脖儿树上,
我眯眼看过去,想起了点什么,
“你知道不,前年杀的那头野猪,大概也是这么个时间,当时我就在这么一棵树上,比这棵树细一点,矮一点。”
黄河整个人躺在树上,看着满目的枯黄乱枝,“你知道不,我师父说,你可真是个活雷锋。我老子也说,就你这样式儿的,将来准有出息。”
我们两个各说各的,但知道对方在听,
“就那前一天,一个知青被抓了,那会儿我长得很瘦小,广场上开大会时,周盛看我害怕就往前挪了一步,把我整个儿挡住了。”
“上次在学校看见你时,一堆人围着你感谢,那会儿我就想,我要是也能成这样的人就好了,一个英雄。”
“但是晚上,他来找我,我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对一个十八岁的小男孩儿。”一个心理年龄快三十的家伙,就怂成这样吗?
“祝安,后来你就骂醒了我。”
“我真该死啊!”
就安慰周盛一句能怎么滴?怎么就怂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