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71年9月
地点: 前进村
很快再次见到黄河,他和一个年岁大一点中年人穿着便服,目光如炬地站在一众村领导面前,明明白白表示,是来调查周演投河事件的。
周演,站在台下跟着无数人谩骂欺辱了半年多,我相信大部分人也是刚刚知道他的名字。
没什么好查的,结果摆在那里,后来连尸体都没拉走,直接在后山找个地方埋了。
周盛在傍晚时来到我的小院,我们俩就在院子里,他坐到了半夜才走。
我们没话说,向来如此。
半个月后,我打学校放学回来时,得知周盛被捕的消息。
周演是他的亲堂哥。
跟着我们在台下骂了半年多亲堂哥的周盛,到了最后终于没能忍住,半夜时在堂哥的孤坟包子前烧了一回纸。
不知被谁发现了,举报了。
下午上工时,周盛就被那些打镇上来的‘正义’之士带走了。
第二天我照常去学校,表现得没有丝毫异常,不过再度放学时我的小院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那些‘正义’之士去而复返,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因为,昨日村口有村民告诉我周盛的消息时,我没忍住红了眼睛,虽然只有一瞬间便控制住了,但还是被有心之人捕捉到了。
‘正义’之士们,其中一个恶狠狠问我,“你同情他?”
嗯,同情。
我面色平静无波,“没有。”
尤其是知道周演是他堂哥时。
有一个性子急的直接伸手推了我一把,不过没推动,他气急,“还敢狡辩?那你为他哭了没?”
我的表情未变,话语也一样简洁,
“没有。”
“还敢撒谎,你以为我们没有证人吗?”
大概是我的态度看起来实在不够诚恳和诚惶诚恐,我说的没有,并不能取信他们。
看我嘴笨不反驳,一向看到知青出事就躲的村民们不少站出来为我鸣不平的,啊,这段日子做的事情有了些回报。
白李民更是站出来扯着嗓子喊我多么伟大、舍己救人、英勇负伤、融入群众。
也许他们这么激动也是我的身份滤镜实在太厚,村民们一致都认为我是冤枉的吧。
许是我的群众基础实在不错,‘正义’之士们始终没能做些更过分的事情。
僵持时,黄河冲了进来,站在我面前,用出最好的口才,替我这个烈士遗孤、救人英雄舌战群雄,好半天才终于赶走了这群不甘不愿的人。
好不容易抓到猎物,却要这么放过,能甘愿才怪!
众人离开后,黄河站在门边默默看着我一脸淡漠的慢慢收拾着毁于一旦的小院。
他倚在破门上,自以为洞悉一切,“那你昨天哭了没?”
“没有。”第三个没有。
黄河看我好像实在不会撒谎,主动教我,“哭了也没事,要是他们再来,你就说是周盛太会邀买人心,你是被骗了。”
“没有。”第四个没有。
他没有邀买人心,是我自己要可怜他。
“什么没有?吓坏了吧你?我走了。”
黄河敲了下被毁掉的院门,走了。
白李民没多会儿又带着工具回来了,他是来给我修门的,李勇带着媳妇给我端了疙瘩汤来。
“谢谢麻烦了。”我还能说点什么别的呢。
家里重要的东西都在空间,他们搜不到什么违禁的,不过外头的东西基本被糟蹋了个遍,不少吃的少了,没了,撒了。
锁砸了,门踹了。
就连院围墙都被踹倒了,那个门真没有什么修的必要。
直到半夜里,我还在后悔,没有问问周盛家住哪里,我们大概一辈子不会再见了。
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大会上的表哥时,周盛面上镇定,只说了句,“是该教训,这帮……”
我又想,是谁举报的?
李民生。
脑海中浮现出昨日村口的村民们,一个个捋一遍,我红眼睛就真的只有一瞬间,当时发现且会这样干的,只有他。
我替李民生想了想,大概是被杨二牛打了一顿,恨上了知青?
半夜枯坐在炕上,屋子黑漆漆的,我的思维却出奇的清晰。
作为一个反派,再不干点什么坏事,我就要憋死了。
请谅解,我真的必须要干点坏事才行了。
第二天一早,一夜没睡的我就对村里的大婶子们聊起了这件事,
“你说说,这也怪我,上回年初有狼那事儿,他自己在那儿嘟囔说家里孩子多养不起,说恨不得把他那倒霉催的老娘和几个小的都扔山里去喂狼去。”
“哈?”大婶们目瞪口呆。
“我正巧听见了,本来应该假装没听见的,可又怕他真干这缺德事儿,关键那会儿不是正闹狼呢嘛?
我就把他说了一顿,事后我都没提过这事儿了,估计就这才怨恨上我,非跑去瞎说一通的。”
“他咋这么狠心,亲娘,亲弟弟妹妹,亲生的儿女哪个也不能喂狼啊!”
“哎呦喂真是!我就说这踏马不是好东西。”
大婶们义愤填膺,很快村子里传遍了这个消息。
李民生大概是察觉到大伙儿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但就他这社会关系,也没人跑到他面前传话。
不肯放弃的‘正义’之士果然又来到了村里,早上传播的消息,下午已经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了。
‘正义’之士们自诩为聪明,第一时间将我和李民生分别放在不同房子里审讯。
“李民生冤枉你了?你根本没哭是嘛?”
我顶着张孩子气的小脸,表现的一脸懵模样,
“啊?我昨天就说了,是没哭啊,当时我还带了两个放学的小孩子回来呢,我还骑着车给他们送到家门口呢!你们不信去问。”
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就那天把小娃子送到家门口,甚至还是笑着哄着两个孩子的,甚至还一人给了一颗麻花。
对面审问的两人,看我一脸茫然却又理直气壮的模样,互相对视了一眼,
“那你的意思是说,李民生携怨报复吗?昨天怎么不说?”
“啊?携怨报复?没这么严重吧?昨天你们也没人问我啊。”你看,我多天真无邪啊。
“他真说要把亲娘和弟妹扔到山里喂狼?”
“啊,不过应该也不是真要扔吧,但那一阵儿咱们这儿不是闹狼嘛,还有个孩子被狼叼走吃了呢!”
“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怕他真的扔孩子和老娘喂狼,就吓唬了他一下说,要是敢干这缺德事儿,那我就告诉别人是他故意扔的,让他吃枪子儿。”
确实说过,不过只是天生嘴贱罢了,而且不止在我一个人面前瞎扯过,但他不会真的去干这种事情。
但你真问李民生,“你有没有说要把老娘和弟妹们扔山里喂狼这话?”
李民生百分百说没有。
我笃定。
他们让我出来了,又调查了村民甚至他的弟弟妹妹。
村民不敢说谎,听到的话自然实话实说,也将李民生前些时候编瞎话编排女知青被打的事儿倒了个干干净净。
弟弟妹妹也还不是什么懂事的年纪,李民生家里就他一个干重活的人自然诸多怨气,我也赌他一定拿喂狼的事情吓过孩子们。
于是当天傍晚,‘正义‘之士们没带走我,反而带走了哭天喊地的李民生。
我还当着所有村民的面儿在边上劝着,
“不至于吧,这么点事儿,他家里还好几口人养呢!我不怪他,真的,要不就算了吧!”
‘正义’人士中跳出来那个昨天推我没推动的精神小伙儿,冲着我凶道,
“你算老几,说算就算了?污蔑烈士遗孤,编排女知青耍流氓,甚至意图将老母和弟妹喂狼,这是什么性质!简直穷凶极恶!你说算就算了?滚一边儿拉儿去吧你!”
越说越生气,又推了我一把,当然,这次推动了。
我被他一把推到一边,他们拉着脸都被打肿的李民生就走了。
其他村民还在边上拉着我劝,“小祝老师啊,你可别瞎好心了,你看那都什么玩意儿啊!啥事儿都干得出来!”
“就是,我们村就这么一个败类,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小祝老师,幸亏当初你拦着了,要不我们村要是真出了一个杀人犯,还是杀母杀弟的,我们村这辈子没脸见人了!”
“就是,他还有脸记恨!”
哦,中间还夹杂着些孩子的哭声,又有村民安慰他们,
“李民生不是好东西,你们早点跟他断绝关系是好事!哭啥!村里指定不能饿死你们。”
透过人群,我看见了扶着自行车站在村口的黄河,我和他对上眼神,露出笑容,冲着他喊,
“黄公安,昨天真是得亏你了,要不我一准儿得吃亏,还没跟你说声谢谢呢。”
我看着黄河,固定住笑容,黄河看着我,没有任何笑意。
我猜这下是不是轮到他起一身鸡皮疙瘩了,也该轮到他了。
黄河啊黄河,就说了我是反派!
周盛在一周后被送往了某个农场改造,是村长开大会时说的这事儿。
其实我是觉得没必要,这前进村的活儿难道会比农场轻吗?认真干,那天天累得手指头都动不了。
李民生?坐牢了。
他的弟弟妹妹们也算半大的小子,本来也没有上学,都干起活儿来,村里再贴补点不至于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