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问:“师妹,你可已辨得真假?”
瞄了眼六耳,他死死盯着我,薄唇紧抿,毫无半点悔退之意。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当彼此都在等待着答案时,林中凉风倏起,摩挲着蓁蓁枝叶哗哗作响。这声音似桑蚕啃食,一点点在方寸间侵蚀,如恶鬼索命,不留余地。
两个大圣,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都是那般英姿飒爽,傲骨铮铮。
有了答案,因难以道破,心中愈加凄凉,目光转向六耳,仿佛与他隔着千山万水,只觉他棱角分明的面目突然模糊。
兀自平静地开了口:“三年前,我就该死了,对吗?”简单的一句话中残叶生霜,说着,拔出头上金簪,簪尖对准细嫩的脖颈。
六耳目光凛然,目睹着我以生命作赌注,要逼他现出原形,除了刹那间的惊异,他神色严肃,动也不动。
我忽然有些绝望了。
反倒是那悟空,趁我注意力在六耳身上时,以迅雷之势闪到我身旁,一把夺过簪子,金目灼灼,他开口斥道:“你想做甚么?”
我身形略有不稳,看着悟空:“我欠我师父一条命,哥哥,你若是想要他的命,我可以替他给你。”
悟空扔了簪子,气的半晌无言,平息片刻后,他将金箍棒换了只手,言道:“俺可以饶他一命,但是,你必须得跟俺回去。”
“顾师妹。”六耳忽然开了尊口,打断了悟空的话。他扛着如意金箍棒,慢慢走近我,“不要听那妖怪胡言,俺才是你的师兄。你要走,需得跟老孙走。”语毕,又将我拉到自己身旁,挑衅地瞥了眼孙悟空。
悟空咬牙骂道:“你这妖怪,不知死活,竟敢变作俺的模样,占老孙洞府,还迷惑俺的师妹,俺断不会饶你,看打!”
悟空暴跳如雷,掣棒与六耳又是一番好打。这方齐天大圣遇强则强,那方六耳妖王不落下风,二人使出浑身解数,斗得天昏地暗。
几个回合下来,仍难见胜负。便要因真假猴王之争闹去三藏那里。
我在一旁观战,心急如焚,紧随其后去往西方。
教三藏识,三藏也辨不得。普天之下,能辨得真假猴王的,侥幸除了我,便是西方释迦牟尼尊者和地藏王菩萨座下的谛听。
我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世间万物,因果轮回,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六耳有他的选择,亦有他的宿命。
原来在三年以前,他就回不了头了。
沙师兄问:“顾师妹,你既识得真假,为何不去道破?”
阖上眸子,将悲伤尽数收敛。随后,缓缓睁开,回道:“我看到了他的命。”
三藏诵了声佛号,叹道:“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悟空与六耳闹去观音大士处,观音也难辨。去了地藏王菩萨处,教他的神兽谛听分辨,谛听虽辨得,因惧于六耳的神通,不敢明说。
二人吵吵嚷嚷,又要去西天如来处公断。
我在去往灵山的路上将悟空和六耳拦住。
这是条不归路。
竟是异常的冷静了。云端上,他们皆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脚着藕丝步云履,披风烈火般耀目。风起时,眸中倔强久吹不散。
那是两个王者,无论成败。
我无悲无喜地看着六耳,提醒:“你会命丧灵山。”六耳将金箍棒立在云头上,道:“也许罢。”
我不解,问:“为什么?”
六耳沉默许久,忽然怒道:“你肯嫁给我,不正是因为这身皮囊吗!”
呆呆看着他,忘记了呼吸。六耳闪烁着眼睛,将视线移到别处,不打算多费唇舌了。他驾着云,自我身旁停住,淡淡道:“我会努力让自己活得久一点,在还没有娶到你之前。”
语毕,他执着金箍棒,风一般消失不见。
我没有回头,眼泪似乎已经干涸。身体轻飘飘的,突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倒在云头上,心死如灰。
悟空行至跟前,有话要说,我先开了口:“哥哥,我不想听。”
不管他要说什么,抑或要问什么,我都不想听了。
悟空轻叹口气,无奈驾云离开了。
我回到花果山,面色苍白,昏昏沉沉。猴儿们急忙将我扶回洞中休息,也不敢多加打扰。
在石室里躺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盖着被子,却依旧瑟瑟发抖。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可我清楚的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六耳猕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心好似被撕开一张大口,血流不止,疼的,要麻木了。
孙悟空很快得胜归来,时至今日,他知晓了一切事实,我那些可笑的秘密,终于被他赤|裸裸的看到了。
猴王立在床边,问:“你当真对他动了凡心吗?还是说,你自欺欺人把他当成俺?”
我别过头去,无力的自嘲一笑:“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顾倾城!”孙悟空一把将我拽起,我早已云鬓凌乱,整个人恍若病渴,颓废到了极点。
孙悟空半跪在床沿,目光如炬:“从一开始,他便对你不安好心,你知道吗!不过一个妖怪而已,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眸色当即冷了三分,不解地看着他:“哥哥,你为何偏见如此之深?”
“俺只知,那六耳居心叵测,若不铲除,迟早会害了你!”孙悟空嗓音洪亮如钟,夹着三分恼怒,七分凝重。
推开他的手,直视着那对金目,苦笑道:“哥哥,我对你亦是居心叵测,难道,你也要杀了我吗?”
悟空吃了一惊,无语凝噎。
低落的情绪没有发泄的出口,濒临崩溃的边缘,我已不抱任何希望:“齐天大圣孙悟空身如玄铁,心亦如玄铁,我岂敢奢望你手下留情?”
情知我是在怨他,那大圣挺着身躯,眸色恢复如常:“这是他的命,同样是你的劫。师妹,你该明白,世间万物,各有归宿。”
垂首凄然一笑,好一个“世间万物,各有归宿。”却是我忘了,原来这一切,早已经被安排好。注定了,由我将六耳逼上绝路。注定了,他会死在孙悟空棒下。
这一段妙笔生花的故事,也注定,会以悲剧结尾。
悟空道:“振作起来,师父他们还在等你。”
沉默的一言不发,心中迷茫困顿。明明剧本已经写好,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未知。既然有这么多未知,为什么还是改变不了结局?
白骨、阿善、六耳,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到头来,要落得如此悲惨下场。
“你不想走的话,就先留在这里。什么时候想通了,俺再来接你。”犹豫良久,孙悟空的语气终于有所缓和。
我依旧不言,直到他走了,才发觉,冰凉的指尖已经嵌到肉里,松开时,印迹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