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外一棵古柳下,静心候着。
眼看师徒四人的身影愈加清晰了,难捺激动,匆匆迎了上去。
三藏见着我了,早已眼红泪滴,他刚下马道了句:“倾城……”便哽咽的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八戒悲喜交加:“师妹,没想到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言罢抹着眼泪,亦是要哭。悟净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二师兄,师父,师妹回来,这是喜事啊,都别哭了。”八戒点着头,但还是泪眼汪汪。悟净又转向我,眸中透着怜爱,他道:“师妹,你的事,大师兄已经给我们说过了。你不知道,当年你离开后,师父他老人家有多伤心。”
我拭去眼角清泪,心生感动,面朝三藏道:“师父,徒儿命不该绝,又回来了。离开的这三年,徒儿幸得高人真传,习得一身本事,再不会轻易任谁摆布。师父,未能及时与你报平安,劳你挂念,弟子有罪,还请师父责罚。”话音未落,我俯首欠身跪拜。
三藏慈爱的要将我扶起,温润的声音似三月春风:“倾城,你无恙,已是最好。莫要自责,你我师徒今日得以重聚,是佛祖保佑,为师又怎忍心怪你,起来罢。”
三藏这番话使我觉得分外可亲,握着他的手,含泪答道:“谢师父。”
与他师徒重逢,互诉衷情后,欢喜地上路了。
这次,我跟在大师兄身后,方才我与三藏等相叙,孙悟空一直没有插嘴,只在最后道了句:上路罢。
我有些猜不透他,小心思春芽般冒出。
我想知道,我回来,他是否开心。还有,在西梁女国的那夜,他既已看穿我的变化,为何不拆穿,还那般逢迎,用意何在?我想知道,他是否,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就一点点。
可这些话,我羞于启齿。生怕惹他生气,更怕,他说些我不愿听到的答案。
行走路上,不乐意就这么跟在他身后,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想要同他搭讪。
准备唤他时,不早不晚,恰他刚好转过头,似乎也有话想与我说。
窃喜之余,故作镇定地走到了他身边。
“俺有些事情须得问你。”他斜看着我,漫不经心的与我并肩同行。我扇动眼睫,唇角扬起一片暖阳:“哥哥请问。”
悟空直言道:“你说你拜了一个师父,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我耸然一惊,慌乱地眨了眨眼,他怎么想起要问这档子事了,可不能告诉悟空。且不说我那师父六耳是妖王,单凭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暴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定会先判我个勾结邪祟之罪。倘若以后再遇到六耳的为难,指不定会是个什么局面。
阿弥陀佛,我还是不要挑战他的底线。
“哥哥,我不能说。”犹豫片刻,细声回道。
悟空看着我,疑窦顿生,追问道:“为何不能说?”
跟着他一步步前行,飞快想着各种理由,灵机一动,反问道:“那敢问哥哥,不知你这一身的本领,又是哪位师父教的呢?”
悟空一怔,无法回答,只惊疑道:“这……你……”忽一挥手,准备敷衍我了:“俺是自家会的!”
暗自一笑,并不刨根问底。我清楚的记得,吴老先生曾说,传他这一身本事的,是须菩提。须菩提看透了悟空的本性,叱令他不得与外人说出两人的师徒关系,否则必将诛之。悟空谨遵师命,更不敢为人所道。
我不说破,心想他也该明白我不说的理由了,因为同样是师父之令,严禁为外人所言。歪着头,假意信道:“哥哥好造化。”
悟空不自然地皱了皱鼻子,气鼓鼓加快了步伐,将我丢在身后。我溜溜转着眼珠,赶紧跟了上去,道:“哥哥,我亦有一事相问。”
悟空睬也没睬我,带着嗔怪的语气:“甚么事?”我晓得猴子虽然面上不悦,但他并没有真的生我气,遂问:“哥哥,三年前你曾赠我一根毫毛,如今可还记得?”
悟空点头:“记得。”我颔首,再问:“那毫毛我用了一次,我听你说,只要叫声‘寂’字,即可收了。可后来,它自己凭空消失了。倾城不解,想知道是何缘由。”
“噢。”悟空挠挠头,思索着回道:“当初你走后,俺和师父都以为你死了,是紫霞……”
正说着,悟空忽然闭口,但见他愣怔之后三分愤懑。
我想他口中所言紫霞,就是白骨夫人了。又听他一声叹息,悔道:“是老孙大意了,受了那妖精的欺骗才收的毫毛。若当年她不提,俺都快忘了。她说反正那毫毛留在你身上,也没用了,俺想想也是,就收它回来了。”
了悟的缓缓点头,将目光挪到远处山林,不置一语。师兄这番毫不遮掩的解释,让我思绪万千,心事重重。
悟空问:“怎么,生气了?”
轻轻一笑,摇头否认。斟酌了半晌,小心翼翼开口道:“哥哥,你很喜欢紫霞吗?”
他似乎对她的话很上心,否则,也不会中计。
悟空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但他也不回避这个话题,明朗答道:“是。”
当真是心直口快,让我甚是窘迫,自作自受尝了些醋意,实在酸。忙不迭又道:“可是哥哥已摩顶受戒,入了沙门,是要断绝七情六欲的。”
他猛地止住脚步,我回身呆呆地看着他,抿了抿唇,虽知道自己不应该在他面前说这些话,可是,我不吐不快。
孙悟空眸中带着晦暗,神色阴晴不定,少顷转向我,沉着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这是俺的事,与你无关。”简单的一句话里已生出怒气与厌烦,他同我对视两秒,鼻间一哼,将金箍棒搭在肩上,不再说什么,举步便走了。
我依旧呆在原地,看着他慢慢走远。
师兄的背影孤独决绝,阳光均匀撒落在他的肩膀,婆娑世界里,他轻巧的身形愈行愈远。
悟空骄纵的个性教人喜,亦教人忧。他作出如此大的反应,让我忽觉身体一凉,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灭了。
无法辩驳,这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与我无关。
夜,师徒几人在一所废弃的破庙中留宿,他们都睡了时,我却辗转难眠。
八戒的呼噜声尤其响亮,我扑扇着睫毛,内心难静,悄悄起了身,蹑手蹑脚的出了庙。
如今正是大地回春之际,万物复苏。破庙周围一片寂静,空气微凉,也让人更加清醒。
在庙顶找了处地方坐下,依稀还能闻得八戒的鼾声。
今夜繁星点点,瞧着很热闹,观望着它们的热闹,不多时,觉得脖子有些不舒服,又低下头去,目光所及之处,是无尽的幽暗凄冷。眨着眸子,只是弹指间,心中蓦地一紧。
我看到破庙前不远的空地上,此刻,正站着一个人,他背着手,沉静地仰头看着我,眸色无半分尘埃。
不知道为何我会在暗夜里看的这么清楚,只是这一眼,让我险些惊叫了出来。
因为下方所立者,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