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转过头去,沿着大道径直行上了朱雀大街——这条大汉帝都的核心官道。
那人掀开窗帘,淡淡看向这天下最繁华的街道,眉宇间凛然有几分英气。
“每次来这朱雀大街,皆是令人讶异——果真繁华。”
外头的车夫搭了一句:“繁华不过过眼,只怕这繁华也撑不了许多时。”
里面的年轻人笑了笑,点头道:“说的是。”
他口中说着,却是一直不曾放下车帘——他究竟是在想着方才见过的孙原,还是这帝都的繁华,却令人难以思量。
龚文建、龚都兄弟默默坐在角落里,本就狭窄的车内空间更加捉襟见肘,兄弟俩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那人看视良久,直到马车停下,方才冲二人道:“走罢,下车。”
三人下了车,车夫自行将车驾走,三人抬头望处,巨大的三个篆书字“东方寓”高悬头顶,正是帝都最繁华的豪族驿馆。
龚文建的眼角抖了抖,低声道:“马师兄,住在这里,不会太招人耳目么?”
马师兄笑了笑,道:“遁卦有云:天下有山,遁。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而今在大汉的繁华所在,作一隐士,岂不恰如卦辞?”
“遁卦”出于《易经》第三十三卦,上卦为乾,下卦为艮,是天下有山之意。君子遁入山中,自甘退隐,以远离小人。此卦说的是朝堂不宁,小人得志。而联系到自身,龚氏兄弟一时竟然不知如何理解,只得跟着进去。
毕竟眼前这位“马师兄”,在太平道内的地位高得令人讶异,他的话,错的也是对的。
偌大的东方寓,乃是帝都最繁华的驿馆,仅正门便高达三丈,乃是朱雀大街上最高的庭门,左右两侧有明显违制的阙,毕竟是商人之家,所用的是一般官员的一对单阙——即使如此,已经大大违律,重农抑商乃大汉国策,商人不得衣锦绣、乘车驾、用门阙。入内便是青石所制作的卵石纹方砖铺路,两侧的悬山顶更是奢华,以交手拱撑住,顶上的瓦当更是清一色的官署瓦当,廊道、望楼一应俱全。沿着廊道一直行入三十丈,便是独成体系的大宅院,宅园内的高大望楼足有十丈之高,若立于顶端,可方眼小半个帝都城。
龚氏兄弟毕竟穷苦出身,如何见得这二千石的形制,不由有些目瞪口呆。面前这位马师兄却是面不改色,早已熟悉一切衣食住行,淡淡道:“此后便长居于此,我不便出门,往来消息多半靠你们了。”
兄弟两人不敢轻慢,点头应允。
直到一座池中亭内,三人脱了鞋,径直走到软垫之上,于这冬日之中,燃了火盆,披了绵袍,端坐在亭中赏景。
说是赏景,却是一片残败的水池,寥寥数枝枯枝竖在水中。
马师兄温了茶,道:“说说孙原。”
兄弟俩不敢迟疑,将邙山一路上所见所闻尽数说了。
马师兄迟疑一会,淡淡道:“看来,师父的卦没错,乾卦九四,跃龙出渊。邙山在北,孙原应该便是此卦所指之人。”他望了望两人,又问:“你们说,他遭遇了不止一次刺杀?确定是何方人马了么?”
龚都道:“听说是使用了官方军械,说不准是何方人马,但根据目下所知,绝非我太平道的人。”
“是了。我也不晓得,那必然不是我太平道教众——”马师兄点头,“那——又会是谁呢?”
“除了我们,还有谁会要他死?”
马师兄闭上眼睛,一个一个细细想过去。
魏郡是我太平道教众聚居之地,杀孙原,确实似是我太平道所为。
袁家争魏郡太守多时,失手而报复,可能。袁家与十常侍关系密切,互为表里,或是十常侍也未可知——然而孙原是中旨所发任命,他与十常侍或许也有说不清的关联。
外朝儒臣?那群士人和党人关系密切,最不屑于刺杀之流。
那——会是谁呢?
马师兄不禁笑了,往后仰了仰,靠在凭几上,甩了甩杯中的残水,笑道:“这帝都,越来越有意思了。”
“孙原,我找人调查。你们去查另一个人。”
“还请神上使明示——谁?”
“新任南阳太守,孙宇孙建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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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暮色将尽,除夕之夜将至。
悠长雒水此时已结了一层冰,却不及满天飞雪的寒冷。万里长空一时冷如冰镜,全无过年的热闹气氛。
今年的冬雪连绵不绝,仿佛要下到明年去。都说这是一场瑞雪,来年必定风调雨顺。而今年夏天的一场大旱仿佛已被帝都熙攘的繁华所淡去。
本是到了冬节,该热闹些,只是今年司隶部有几场小天灾,便是南阳郡和河南尹这样的大郡都有些萧条,帝都之外已是人迹罕见,唯独在十里长亭之外,一辆四驾车马缓缓驶来,车室中散发出道道暖流,在这寒天雪地中别具一格。
马车中放着一樽香炉,余香袅袅,平添暖意。
“咴嘶嘶——”
几声马鸣,马车停在长亭之前,年轻的车夫扬眉看去,脸上变了变色,低声道:“府君,前面有人来迎了。”
“嗯……”
车内昏暗,瞧不见那人模样,只能听出声音清亮,必是一个年轻人。
车前一丈处,伞盖之下,一个二十一二年纪的儒生,穿着六百石大汉官员朝服,佩六百石铜印,一身英气勃发,向着车驾拱手下拜:
“大汉议郎刘和,特代太常种公,来此迎接南阳太守。”
刘和身后,是三十位太常府司礼侍者——大汉立国三百余年至今,罕有如此迎宾礼仪。
“想不到竟然有如此大礼……”
雪色中,一只白皙手掌缓缓打开车门,露出一张英俊脸庞。
车夫连忙放下踏板,恭敬退开,车上那人一身玄色衣衫,缓缓下车,来到刘和身前五尺,亦是拱手见礼:
“大汉南阳太守孙宇,见过议郎。”
两人起身互视,眉宇间闪过一丝笑意。
“上一次见君,君尤是少年,想不到今日已成大汉议郎。”
“使君已是大汉重郡太守,非和可比。”刘和微微一笑,退身让开,长袖一挥,直指身后车驾:“还请孙使君与和同车而行。”
孙宇身后的车夫登时眉头皱起,却见孙宇轻轻摆了摆手,淡淡道:“落楚,将车驶去太常府,以南阳太守名义入住,本府与议郎同车。”
那名叫落楚的车夫,似是担心孙宇安全,想了想便道:“属下只是担心府君安全。”
刘和被这车夫的模样逗得一乐,笑道:“帝都之中何必担心。”
落楚看了一眼刘和,他知道刘和是大汉宗室,是大汉议郎,身份特殊,如此地位尊崇,想来不会威胁到孙宇的安全。
孙宇甩了甩衣袖:“无妨。”转过头来冲刘和微微一笑:“请”。
车驾远去,沿着十里长亭直往大汉皇宫而去。
六驷车驾更是宽阔,车中孙宇、刘和隔案对坐。
他看着刘和:“是陛下让你来的?”
“除了陛下,也无人敢让议郎穿朝服来迎接大郡太守。”刘和叹了一口气,“陛下越发无所忌惮了。”
孙宇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若真是重视,也不会让他秘密入帝都,更不会只让刘和一个议郎来接——“可是朝中有事?”
刘和凝视着孙宇嘴角的微笑,总觉得有些诡异和冰冷,道:“内外朝都有事,你说的是哪件?”
孙宇摇头,帝都这等地界,果然从来不缺不怕死的人,望着刘和又问:“内朝有十三位常侍,已是够乱,如今怕是外朝也有人出手?”
刘和点头:“外朝是世家大族的天下,自然是与宦官是水火不容的。太尉杨公、司空袁公都是名震天下的儒士,岂能容忍他们造次。”
“看来朝堂又乱了。”孙宇淡淡笑笑,“这个局,来来回回二百年了。”
刘和无奈摇头,长叹一声:“是啊,二百年了。”
二百年来,大汉的至高权力,在宦官、士人、外戚手中轮回转动,每一次交替都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不论是曾经的长安,还是如今的雒阳,都是那一座座坟墓构建起来的华丽宫廷。
“陛下也在布局,这个局他布了十年——从胡广太傅去了之后。”
他看着孙宇,眼神里仿佛带着无尽的仇恨和痛苦,话语冰冷:“陛下,要出手拿回大汉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了。”
“是么……”
那玄衣如夜的年轻太守缓缓抬头:“陛下,想要做什么?”
刘和没有回答,而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陛下在五日前,刚刚任命了新任魏郡太守。”
“哦?”
“他叫孙原,字青羽。和你一样,淮阴人。一个时辰前,和你南阳郡都尉赵空一同入了皇宫。”
孙宇驻足,刘和看了看他的表情,瞧不出一丝异样。
他目光深邃,只是望着幽深的大道,终究只是淡淡吐了一句话:“知道了。”
身后,开阳门轰然闭合。
往常私开城门乃是重罪,而今满城的耳目都聚集在太常寺里的那个少年太守身上,谁还会在意城门私放了一辆马车?
更何况,中常侍们如日中天,私开城门又岂止是一次两次?
马车前行,沿着孙原当初进来的大道,直抵卫尉寺前。
门前空寂。
“去罢。”
刘和推开了门帘,送孙宇下了车。便已经驱车而去,这辆两驾的马车远不及当初送孙原来时地惹人注目,孙宇一下车,便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卫尉寺的门悄然打开,只露出一人进出的门缝,让孙宇进去了。
巨大的门厅与前堂比太常寺毫不逊色,整齐地如意纹砖在望楼的倒影中,显得愈发黑暗深邃。
卫尉,掌宫禁宿卫,帝都之内兵权第一,除了皇宫之中的羽林中郎将直接听命天子之外,便全是卫尉所属。
客室之中,火盆正旺。
卫尉张温,堂堂九卿之一的重臣,此刻正在室中等待这位不速之客。
大汉天子中旨任命的人,从来都不止孙原一个。南阳太守孙宇、南阳都尉赵空也是。
天子的棋早已预先排好了阵势,才将那深居邙山的孙原叫出来。
孙原失去了先手,满朝群臣便也失去了先手。
孙宇玄衣如夜,掠过光滑的地面,悄然入座。
烛光摇曳,火盆噼啪,两座博山炉在青铜树灯的映照下,有些亮眼,甚至反映出了孙宇那英俊的容颜。
张温不过四十岁,正值壮年,双目凛然有神,他上下打量着孙宇,笑道:“你做太守那么久了,我才第一次见你模样,确实一代英才。”
张温出身士族,正是南阳郡的豪门贵族。他的妻子便是荆州蔡氏的长女,当今荆州七郡第一世家蔡家的家主蔡讽,便是他妻子的亲弟弟。而南阳郡为光武皇帝刘秀故乡,士族门阀众多,彼此联姻二百年,早已形成了庞大的利益网。而蔡讽和张温,便是这网中极重要的一环。
孙宇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拜会蔡讽。蔡讽的长子蔡瑁年方十九,便是孙宇南阳太守府中的得力掾属。
孙宇面前菜肴丰盛,如二千石规制,掐准了孙宇来的时机,刚刚上案,散发着道道香气。
“朝中现在盯着魏郡太守孙原,南阳郡这边便少了几双眼睛。”
张温一边说着,一边将餐刀递过去,指着铁耙上烤好的大雁,继续道:“南阳郡太平道教众太多,你一离开南阳,他们便会找你。”
“二弟赵空已经先行离开南阳,盯上他的人比较多。”孙宇笑了笑,接过餐刀,刀刃上反映出张温淡然的脸庞,对着油脂四溢的烤雁便下了刀。
刀刃薄而轻巧,顺着肉路纹理缓缓下刀,大雁的外壳已经形成了一层脆壳,在刀锋下发出清脆的声响,香气扑鼻而来。
“你来帝都,要查什么?”
张温望着他,反问。
如今,蔡家和孙宇休戚相关,天子藏的这手暗棋,正是通过张温。张温身为九卿,是南阳大族,祖上是开国留侯张良的六世孙张彭,与蔡家、邓家均有联姻。光武帝刘秀中兴大汉时,云台二十八将有十一人出自南阳,帝乡南阳名门豪族之多,令天下士族为之侧目。
到了张温这般地位,一举一动皆与家族命脉相连,孙宇身为南阳太守,天子的人,张温自然要考量他动静之间的举措。
孙宇捏起雁肉,缓缓送进口中咀嚼,油脂香气在唇齿间爆开,美不胜收。
“南阳不太平,若我所料不差,太平道已然盯上了南阳。”
张温没有动,他的后腰有一张凭几撑着,他虽然年纪大一些,应对孙宇这般年轻后生,尚且轻松。孙宇的话并不能让他惊讶。
太平道信徒越发多,张角若不是包藏祸心,怎可能如此肆无忌惮?
“宇拜南阳太守至今,不过三月有余,明里暗里便已经有许多人来查过行踪,便是太守府亦被渗透。”
南阳太守府被渗透,无非两种可能,其一内奸,以太平道信徒之多,太守府人多嘴杂,有几个信太平道之人不足为奇。其二勾结,以南阳郡太守之权重,半个江山可为之侧目,孙宇这位秘密上任的太守使君,自然逃不脱有心人的追查。孙宇此话,便是告知张温:帝都之内,有人泄露了新任南阳郡太守的消息。
张温依然面无表情,他不是什么孤家寡人,张家在南阳经营二百年,饶是他以清廉自居,也建了一座不小的坞堡——无他,应对南阳日益增长的太平道信众,世家大族丝毫不曾犹豫,纷纷自立坞堡,将农田、农户一并圈入,如此光明正大圈地自足,已然是无视大汉律法了——对于身家性命和大汉律法之间的权衡,士族出身的他们更明白如何权衡。
张温没有离开过帝都,但是南阳郡发生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
孙宇的目光悄然落在张温放松的手上——他的手搭在凭几上,丝毫不见动作,便是经络的轻微跳动也尽收眼底。
看来——张温知道帝都有内奸,而且能量巨大。
士族袁家、杨家、宦官十常侍、外戚何进。
孙宇的脑海一瞬间便闪过四个名字,或者说,四大势力。能让张温闭口不谈的,也只有这四股力量。
张温仿佛知道孙宇在观察他,他面无表情如一潭死水,任由孙宇目光如炬,依然不能看穿这位大汉栋梁的心思。
他直视张温的脸庞,并不以此为失礼:“张公,似乎并未将孙宇当做自己人。”
张温低垂的眼睑缓缓上抬,目光清澈而凌冽——透露着丝丝精芒。
“朝堂之上,从未有自己人。”
张温淡淡道,语气平淡到丝毫察觉不出他的情绪:“你是南阳太守,这般浅显道理,你自当懂得。”
孙宇自然明白,他需要张温的承诺,一个在帝都之内查询秘辛的身份与时间,帝都之内唯一能信的只有张温——他突然直起了身躯,盯着张温,一字一句道:“太平道即将祸乱天下——”
“张公、张氏一族,岂能置身事外?”
张温的眉眼又抬了一抬,心中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陛下,你如何选的人……”
他依然是面无表情,淡淡道:“孙使君,有些激进了。”
“于老夫看来,南阳太守,换谁来,一样做。”
他摇了摇头,却是砍断了孙宇在帝都的支点:“你查帝都,吾不拦着。不过,帝都水深,你能查多少,亦难说。北边那位新任魏郡太守,只怕抱了和你一般的心思。擅离职守是大忌,你自己需要掂量。”
孙宇笑了,他的脸上浮现出诡异而孤傲的表情,落在张温眼里,无异于是挑衅……以及蔑视。
张温不为所动。
“张公,舍弟赵空在南阳郡各地募兵之事,你应该晓得。”
张温不辩解,他知道,代表整个朝堂都知道:“赵空是南阳郡都尉,二百年来第一位郡都尉。陛下给的特权,募兵之事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张温的平静,让孙宇敏锐地发现朝局的微妙。
太平道想谋反,渗透朝堂是必经之路,仿佛除了天子之外,谁都晓得大贤良师张角的野心。
而那些检举揭发太平道谋反的奏疏,能抵达天子面前的,寥寥无几。数年前杨赐还在司徒任上时曾上书陈言太平道谋反之象,可惜奏疏未能抵达天子身前,不翼而飞。
朝堂诡谲,如屡薄冰,战战兢兢,所有人都在怀疑孙宇、孙原的身份,都想占先一手,可是谁又敢出头?即使知道孙宇在南阳郡偷偷募兵,也不会有人在此时上奏天子弹劾,谁都不愿做蝉,只愿做黄雀。
在这诡谲的朝堂上,谁都有可能是太平道的卧底,谁也都有可能在下一个瞬间将太平道反制,成为大汉平叛的功臣。
张温的意思已然明了,他不会出手帮助孙宇调查帝都太平道,而他的表态能表明外朝的三公九卿的态度——太平道,没人管。
孙宇明白了,嘴角不经意挂上一丝诡异而自信的笑意。
张温扣指案几,说了最后一句话:“那个新任的魏郡太守……离他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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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宣室殿内。
宫灯长明,一排九座青铜坐灯烛光摇曳,反映出黑暗中的皇者,扫了一眼秘密送来的暗报,随手丢进了身侧的火盆里。
“这个孙宇,还真是会给朕招惹是非。”
这位大汉天下最尊贵的人物,长长呼出一口气,笑了笑:
“朕……要你们按着朕的设计,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