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再往后些许时间,是晚霞不散,是群星隐约,只见茫茫大漠孤烟直,燎原的高温盘踞在黄沙之上不肯离去,任凭晚风的肆意吹拂,将滚烫又细腻的黄沙卷起带往远方去。——滚圆滚圆的飞行魔导器擦着戈壁边缘驰骋而过,逆着晚风扬起一阵滚滚尘烟,正向着不远方那一座亮起夜灯的城市逐渐逼近。
“这什么破天气,天都黑了还这么热!”
“进城了就好,再忍忍。”
“这就怂了?我们可是要在这里停留几天。”舒宁君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内卷的鳞片心疼的要命,怼了下身旁的同伴,说道:“水给我,皮肤都起褶子了。”
卡瓦拉大漠的高温天气对常年生活在湿润环境下的鲛人十分不友好,于巡逻队里的新鲜血液来说,要去吵杂纷乱的人类基地又或气候干燥的石荒原都比这大沙漠的好上许多。舒宁君往手臂上倒了水,又给身上保湿的绷带给湿了个透,转头从一旁的窗户见着飞速后掠的黑影,就听同伴说道:
“话说卡瓦拉这儿的疫病情况怎样了?前两年被爆出来时听说是挺严重的,先前我还听前辈提起过,说被咬到感染了就救不回来,也不知道真不真。”
“谁信啊,魔族那水平能跟咱云流之城比得上吗?”
“就是,不就死人一个吗?给我一刀一个脑袋还能蹦跶咬我?”
舒宁君嗤笑着,扯了扯脖子上的绷带感觉有些闷,注意到队里那小年纪的吭不吭声的样,不由打趣道:“尼科尔你这是怕了吗?塔姆贝尔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怂货?”
“能不怕吗?听说他小叔就是在卡瓦拉大漠出事了,才叫他顶上位置。”
“啥事儿啊?被咬了吗哈哈哈哈——”
这趟任务走得急,一支巡逻队连带领队的谙渃也才总共五个人,几个小崽子间的插科打诨谙渃不予理会,只是听舒宁君这话说来时,才想起似乎有那么回事,…然后呢?谙渃往那塔姆贝尔家的小孩看了眼,见着人一副病恹恹的样也不觉得情况有多好时,突然,一道黑影倏地一下从他视野范围内一闪而过!
“砰!”
“轰!”
天空还未彻底坠入晚夜,大地却早已陷入黑暗。只见那赶着夜幕降临而高速行驶的飞行魔导器不知与什么东西撞上,那冲劲之大,直叫个头巨大的魔导器械生生变道,砰的一下撞上一旁的戈壁上,然后在轰的一声巨响中又滚落在地。——没有焰火没有硝烟,滚圆的飞行魔导器隐匿在戈壁的阴影下消失的悄无声息。
“嘶!”
搞得什么情况?
粗糙的沙砾还带着些许余温,磨不平的菱角硌得舒宁君浑身不适之余脸颊上还一片刺痛,他倒吸口冷气摸索着,好不容易抠掉脸颊与鳍翼间的碎屑,才要起来,就被一旁的人给压了下来。舒宁君吓了一跳,夜视力一般的他也瞧不清身旁人是谁,只知道拦着自己的人力气极大,他挣不开,憋着口气就要骂人,结果还没轮到他出声,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就先是隔着夜色从不远处传来。
两个黑影摸着天色昏黑,正向着戈壁滩这儿走来。
沙漠的黑夜深沉得很,谙渃背抵在戈壁的阴影之下,看着那俩融入黑暗的轮廓走走停停,最后在他们方才坠落的地方旁停下。——与飞行魔导器相撞的是什么东西,谙渃并未看清,只记得那黑影不大不小的像是一个人,可那并不实际,要说飞行魔导器可是分量十足的金属工具,在高速飞行下绕是修为相当的脉师,也绝不可能会产生这般剧烈的碰撞。
“找到了吗?”
“这里有飞行魔导器过撞击的痕迹。”
拂过的微风夹带着些许凉意,三言两语的说话声亦跟着顺风而下,正巧让处于下风口处的几名海红巡逻队的成员听了个大概。意思再明显过不过,十有八九是与飞行魔导器相撞的东西。舒宁君心里头骂了一句,边是梗着脖子往那俩一晃一晃的轮廓望着,结果看着看着,他忽然就是嗅见一股子奇怪的味道。
“那人应该还在附近…”
糜烂腐烂的臭味乘着还带有阳光余温的暖风扑面而来,结结实地把舒宁君给熏了一脸不说,只听那风里又传来三两句说话声后,舒宁君的视野里就是出现了一米微光,然后,…然后他看见一颗头正搁在自个儿边上,被削了天灵盖的那种。
“…除了颜色上有差异,也没怎么特别呀?”
“可它已经活了上千年了,小姐。”
仿佛还存在于当初那个人的炽热胸腔中,为其思绪而跳动,为其举止而跃动,青色的一颗心脏千年如一日的坚锵有力,却不知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男人缓缓拢过宽大的袖袍,在一众不可思议的惊艳目光下,倒是对那颗在琉璃罩子下跳动的青笀之心表现的太过冷静,仿佛对之存在并不诧异。
“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维系它跳动…”沚水贴着脸看着青笀之心,忽而想起什么,回头看向那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年轻人:“水月你不过来看看嘛?”
今晚的拍卖进程已过半,走出的商品竞拍价屡屡高攀到让人望而生畏不说,几件惊世绝伦或存在传说中的货品更是叫人大开眼界。沚水无奈的看了眼自己那不为所动的老队友,想着这人怎么越活越闷,便是见对方睁开双眼望向一处,——只见阵法的光亮在昏暗的船舱里一闪而过后,穿着白色礼服的年轻人从中走出。
“无月哥!”
“辛苦了,钱够用吗?”
夜无月没错过一旁令狐臻那如负释重的微表情,他坐下来,瞧了眼桌上那似乎加速跳动的青色心脏,才不紧不慢地应答昂德安的话:
“刚巧补了三亿,先生。”
时间掐的刚刚好,这边夜无月才坐下和几人简短两句,那边塔莉娅就已经重回白玉圆盘上,在宣告中场休息结束的同时,也将这趟拍卖的第六件商品给展示出来。
第六件商品,是一支白玉花簪,花为含苞待放,却无枝叶衬托,玉质凝润无暇,却从内里沁红。整体雕工生涩品相单调,甚至不比外面那些地摊货色要好多少,可偏偏它就出现在这场拍卖会上不止,还被维多雅拍卖场的工作人员赋予了个扭转乾坤的名字——
大祭司…
夜无月无声地念出在拍卖名录上看到的那个名字,然后双唇轻抿,把目光从展示上挪开,就听身旁的沚水与自己说道:
“说来也巧,无月哥你刚才出去了不知道,中场休息前的最后一件商品,便是圣剑之一的誓言者,当时我们还说那造相形不似形,却不想这下一件竟是这番让人意外…”
“圣剑于历史而言,注重的是它们当时的主人,都说旧物随主,这倒是没差别。”
拍卖名录上并没有展示商品的相片,因此夜无月并不知道错过的誓言者是怎么一个形象,可他说旧物随主这点也不假,毕竟万物有灵,若两者习性不符,总是相伴不长久。夜无月掀过竹帘看了眼白玉盘那方向,难得来了点兴致:
“沚水,你觉得这白玉花簪上的,是什么花?”
“是圣灵花。”
另一处船舱内,女人捏着长烟杆倚着单人沙发,一阵吞云吐雾间,漫不经心道:“知道这代表什么么?”
“野花遍地开?”
“有人先一步来过这里。”与自己妹妹随口说的不同,男人沉吟片刻,才说道:“所以你们的方舟才会与我们的碰上。”
雾蓝色的烟雾散在船舱各处角落,带着股清幽的淡香,轻飘飘地穿过那白玉花簪的投射虚影,然后从竹帘的缝隙间溜走。女人并未对小辈们的话做出别的回答,她倚着沙发扶手一口又一口的抽着烟,在塔莉娅介绍完毕,参与拍卖的客人开始竞拍的那时,才忽然一声嗤笑:
“好一手借花献佛,原石还是当年我捡回来的呢…”
一声嗤笑,带过的是那些不为人知的沉淀岁月。
这场拍卖如期举行,亦完美收官落幕,期间成交额一再创新高,竟成了维多雅拍卖场近几十年来成交总额最高的一次,外人都说卡特家族是这场拍卖的最大赢家,可知情的人却明白,拍卖界巨头卡特家族那是摔了个头破血流的大跟头,这番釜底抽薪,不修养个数十来年,怕不是会被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沙滩上的节奏。
一时间众说纷纭,自是少不了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一个火热话题。然而这大佬间的生死存亡与夜无月他们那是两条平行线的事情,——一行人带着个烫手山芋青笀之心从维多雅拍卖场离开,也不在主城里做过多的停留,火急火燎地就是往蓝照的城区赶去,生怕被别有用心的人半路截胡。
“你真的没见过那个人吗?”
“没见过。”
“……”
“……”
昂德安他们来的不止是三个人,在拍卖场数量有限的名额之外,还等着好些夜无月他们或是熟悉或是眼熟的其他人。而这些人之中为首的,不出意外还是那位身材圆润的光头男人,只见他身边的人态度恭谨,小心翼翼的与他正交谈些什么。夜无月与上村水月站在那群人不远处也没凑上热闹的意思,他心里别有所想,记挂的还是刚才从拍卖场离开时见到的一个人。
“那人有问题?”
上村水月回想了下,只记得对方皮肤白皙头发乌金,容貌身材姣好,一袭开高叉的大红旗袍穿在身上更是显得妩媚动人。对方长得漂亮是真,他没见过也是真的。
“她…”
夜无月站在那儿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看着往这儿走来的沚水与令狐臻,在发现他们二人身后随着不少长辈的目光时,他啧了下,彻底是没了头绪。
两方人的相遇本就属于偶然,在目的地达到时,自然而然的就该分道扬镳。夜无月拒绝了昂德安向他们发出到维纳特学城作客的邀请,而沚水与令狐臻则婉拒了几位精灵族前辈同行回世界树的安排,四个人在魔族成人礼到来前的那几天里,不是在魔域各区中随便溜达,就是在洛斯格普赌城的竞技场炸鱼塘,闲了几天,直至与这次任务委托人的约定时间到了,才不紧不慢的从魔域里出来。
“…你出来这么多天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
上村水月看着面前的老队友,边是拿舌尖顶了下后牙槽觉得自己不该问话。此时一行人正位于卡瓦拉大漠的中转驿站里,他们来得早,与任务委托人约定碰面的时间足足早到半个小时有多,这会儿正和一堆等着中转出车的旅人挤在中转大厅里等候着。
“只是希望你别弄丢了自己,”拿余光瞥了眼后排那用兜帽遮光的白衣年轻人,上村水月缓声说道,“这是作为老队友给你的忠告。”
许是今年魔族的成人礼与汤坛节时间相近,所以往来催市驿站中转的人比往常要多得多,顺风车一趟接一趟的走,像是要与日落赛跑,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才堪堪将拥堵了大半天的中转大厅给清理的七七八八,恢复往日的冷清。日落西山尽,随着车靡驹拉着的货箱车从催市驿站出发,中转大厅里等候的人也愈渐零星,偶有一两个旅人脚步匆忙的进来买票,却不是夜无月他们等了一下午要等的委托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外面高温持续不下,在中转大厅坐久了就跟呆在蒸笼里差不多,令狐臻给自己叠了几个降温术式,犹豫道:“不如我们先把票买了吧?”
“可是…”
“车票买多一张,人不来的话到时候让少萍姐帮忙退了。”夜无月从售票处回来,看向上村水月说道:“搭最后一班车去吹砂城,你联系委托人到那里汇合。”
进退不是也别无他法,上村水月沉着脸就要应声,却忽而目光一转,漆黑的双眸直直的看往那大厅入口处,——只道几秒钟后,入口处那面八风不动的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一个风尘仆仆身披晚霞暮光的高大身影,大步流星的就是从外面走了进来。
“瑞年?!”
“你们?…怎么在这里?”
不用看清对方是谁,身为脉兽封印者之间的那点感应就是让双方第一时间注意到彼此。瑞年拉下挡风的面巾,看向站在大厅里的几个年轻人挑了挑眉:
“真巧啊。”
“我们在等任务的委托人,没等到,打算搭末班车去吹砂城。”夜无月开口道:“你事情办完了?”
“弄好啦,就收拾一下,我以为你们早到了。”
瑞年笑道,边是抖了下宽大的斗篷,然后往售票处走去。他这一动还好,夜无月四人这才注意到他斗篷下居然还藏着个小孩。小孩头发蓬乱,穿着兽人族特有的服饰,琥珀的双眸亮晶晶的,澄澈明亮得很,只见人往夜无月他们这儿看了眼,小跑着就是跟上瑞年的步伐。
“哎…瑞年你还带着个小孩呢?”沚水诧异道。
“呃…就顺手出来溜溜。”累死累活的终于赶上末班车售票,瑞年松了口气,顺手揉了把小孩蓬乱的头发:“邻居家的小孩,家里八个哥哥姐姐,所以她叫小九。来小九,叫声哥哥姐姐好~”
“……”
小孩十分给脸的转过头去没理会瑞年,瑞年也不在乎,扯上两句就是与夜无月埋怨路上碰见的麻烦事,又在沚水不时逗小孩的情况下接了两句,侃侃而谈态度熟稔,哪是令狐臻也不由被对方时而的话语给吸引注意。令狐臻不认识瑞年,更不知道眼前三人之间有何关联,要他还属学生时期或许还能顺利加入他们的话题当中,可随着年龄增长,某些意识逐渐成型,便很难再轻而易举的融入这般氛围里,他退回去坐下,注意到一旁面色不善的上村水月,不由奇怪道:
“怎么了?是委托人联系不上?”他不懂雇佣兵之间联系的方式,虽然听夜无月说起来好像很容易。
“没事,只是有些麻烦。”
“能联系沟通好,应该没问题吧…”
令狐臻想了想,完全没注意到上村水月目光的方向,是那个躲在瑞年身后,正偷偷对他们二人做鬼脸的小孩。只见他说完坐那儿怔愣半晌,然后目光无聊的落在中转大厅那块厚重的门帘上,再然后,就是看见门帘又再次被人从外面掀起。
一个行色匆忙的人顶着一身风沙进入催市驿站。
外面起风了?令狐臻望着人原地站定后抖了抖身子,随着黄沙漱漱的抖落一地,对方也是拉下面巾来四处张望,目光看着满分焦急,好似在寻找什么。见此情形,令狐臻倏地一愣,随后赶紧扯了扯坐在一旁的上村水月:
“水月你看!”
这会儿中转大厅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也就等末班车发车的旅人,对方这番行举倒是没叫多少人注意到,反正上村水月被扯过去那时,恰巧人也是往这方向看来。
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上村水月只觉得这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然后他听见有个声音说道:
“鹤南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