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下的空气很浑浊,空气质量严重过期不说,还夹杂着种年代久远的陈旧霉味,萧守贺憋气憋得两眼发黑,终于是忍不住一把扯开遮挡的面巾深吸口气,却差点没被这甬道里的味道给呛得把肺都给咳出来。他当然不敢大声咳嗽,只是赶紧用面巾捂着嘴闷哼几声,才将肺里腾起的那点瘙痒感给压了下去,他看看坐在甬道里休息的其他人,目光那么点心虚,也是,谁让他修为低到只能是个炮灰的存在呢?
他不该是这样的存在,在这个时候的他本应该站在更高的地方而不是沦落到炮灰送死的命,这种奇怪的潜意识似乎从某一时刻开始就被根深在他的意识深处,可萧守贺也不是那种能轻易被洗脑的人,所以这种不时冒出的天之骄子感总让他觉得很矛盾。
就好像什么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被夺走了。
奇奇怪怪的记忆碎片让萧守贺有些头疼,他微微摇了摇头,摸过自己的水囊才打开盖子,就听一个声音在昏暗的甬道里问道:
“还有多久能到底下?”
这是一个临时组成的队伍,所有人互不相识,却都身手不凡各有所长,照理来说萧守贺这种从人类基地打滚爬上来的人是轮不到的,萧守贺想不明白,只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退路可选,只能跟着这一行人继续往下走去。
修整的时间并没有给得太多,在简单的补充体力后,一行人继续在近乎黑暗的甬道里前行。他们不能打火,也不能使用一切照明的东西,摸黑前行的无方向感让身为人类的萧守贺很不适应,他快步跟上队伍,尽量不让自己落后之际也发散精神力去查勘这一附近。脚程不长,摸黑里一番七拐八弯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一个‘视野’宽阔的平台上。这里的黑暗稍微浅淡了些,隐约模糊的,只能瞧见用做支撑上下层的柱状阴影也不见点别的什么,萧守贺艰难地看着,只有四环修为的他瞪着眼睛见着队伍里那两个身材魁梧的骑士从背包里拿出两捆绳索,绳头一端绕了两大圈,系在两根石柱上尝试了下承受力,用锁扣系紧卡死后,又在绳索的另一端拍上了些许细碎的伽玛晶源,然后扔下了平台。
这是一个环形建筑,占地面积未知,深度也未知,萧守贺和其他人站在平台边缘上往下看,见着那夹着伽玛晶源的绳索一路往下坠,不到半会儿已然不见半点踪迹,仿佛那底下的黑暗是一张巨口,张来就吞了那点不起眼的星光,不曾餍足。
“走了,都下去。”
绳索在脚边褪尽,不知深度如何,已是到了尽头。萧守贺听见身旁有人说到,对方声线沉稳清冷,虽看不清相貌,却八九不离十的能猜到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用余光看去,昏暗里只见到对方走到其中一条绳索旁蹲下,登山攀岩一整套装备整理的迅速就是牵着一根绳索往下落去。
下去到底要找什么?
一行人不敢怠慢,像葫芦串似地一个一个挂在绳索上,随着深度的加深,绕是其他人,也陆续感知到空气里的那股莫明加重的阴寒。萧守贺在这葫芦串的前半段里,那时他只觉得握着绳索的手指又僵又麻,才想着自己睫毛或许都结冰渣子了,就见斜下方那领头的身影忽然打了个暂停的手势。这手势层层传递,整个队伍下降的速度缓慢到停止的那一瞬,一阵不知打哪来的阴风忽然就是拂过他们这两串挂空的葫芦串,那一刻,绳索上的所有人身体绷直警惕,却防不住冰凉刺骨的寒意从包的严严实实的衣料里窜入,——
“嘻嘻嘻~”
“啊!”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穿堂风,听着竟带有几分孩童嬉闹的笑声,由远而近由近到远,藏在风中躲在黑暗里,几分阴森几分诡谲,才让人白毛汗起毛骨悚然,一声惊呼就是从顶头传来。抓着的绳索晃动的厉害,萧守贺皱眉向上看去,只见他这绳索上的其中一个也不知道见着什么了,竟是双手挥舞做驱赶,一下子没稳得住从上面摔在了萧守贺顶头那人身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绳索相连也没能推拒,晃晃悠悠的才把绳索给稳定住,就见下方的人往上打手势,示意集体同时落下二十米。
二十米,他们从平台落下早已超过百米之多,现下再见往下落下二十米的指示,心下奇怪之余也没做过多的犹豫,纷纷松了滑扣刷刷刷的落下,才惊觉这冷风凛冽到竟如刀片那般划破皮肤。萧守贺心跳的飞快,滑出二十米刚好就是迅速停住,目光很是怪异的望向方才经过的地方,——他并没有错过那一刹那间眼前掠过的东西,一张花白的小圆脸正是在刚才下滑的瞬间一闪而过,双颊上那硕红的印子看着与人类基地里的鬼怪故事描述的毫无差异,不细细回味还差点错味。
只怕刚才是有人见到这花白脸才被吓了一跳。
此时黑暗不再沉默寂静,仿佛有什么隐匿在后,正窥望着他们来说着悄悄话,悉悉索索的,从嬉笑打闹的声音忽远忽近再到某种清脆悦耳的滴答声在这黑暗里荡开,下一秒,有如行雷滚滚的轰隆巨响便是自头顶上方向下压迫。这是谁都没料到的事情,繁密的隆隆声由远而近蜂拥而至的那一刹那,反应迅速的人还是一把咬牙解开了锁扣,整个人从绳索上脱离而出往下坠的那一瞬间,便听没来得及走掉的人发出惨烈的叫声。
睁眼一片乌漆麻黑,他们没能看见来袭的是什么东西,但雷鸣般的隆隆声此时在他们耳中却是清晰的变作密密麻麻的翅膀震动声,那些声音萦绕在耳边,不绝不休地从上方紧追着坠落的他们而来。
“噗通!噗通噗通——”
黑暗里传来落水的声音,侥幸逃脱的人们被高空坠物的力量狠狠地拍向水中。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淹没了口鼻也瞬间隔绝了如雷贯耳的隆隆声,萧守贺憋着一股气向着水面游去,却不想水里挣扎的人把他给扯了一把,顿时是呛了口水放了口气,在现场的混乱里,从前两秒的本能反应到后两秒被人拖垮在水中挣扎,又是眼前一片漆黑又是面临肺里氧气即将耗尽时,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照亮了整个黑暗的世界。
“咻~”
亮白的信号火焰也不知道是谁拉响的,咻的一下飞上天然后徐徐落下,光线不是很强,但对于摸黑前行数个小时的萧守贺他们而言却是救命的稻草。萧守贺借着那一刹间看清了水中周边的环境,水很清澈,以至于一下子就能清楚的看见飘散在水里的一抹嫣红,——他目光惊悚地看着那距离自己不到半米处的一具无头尸体,尸体脖颈处的连接头颅的地方好像被什么凶兽给啃食了那般参差不齐,断口处鲜血飘散,还挂着点还未来得及被吞噬的椎骨…
信号的焰火像星石陨落般稍纵即逝消失在头顶的水面上,无头的尸体成了所有人再次失去视觉前的最后一幕,他们秉着呼吸飘在水中,看不见彼此却也没有一个赶着肺里的空气耗尽而去上浮。
“咕噜噜~”
气泡咕噜噜的向着水面上浮,所有人像做了约定似地沉没在水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萧守贺不知缘由,跟着屏息,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最后看见无头尸的方向,隐隐的,竟是让他在这水中瞧出了无头尸那朦胧的轮廓。
尸体以站立的姿势立在水中,颈椎骨还残留着的未断去的脉络,正随着微不可闻的水流而飘动。这变化很不起眼,但还是引得其他人的注意,所有人目光一致地‘看’向尸体的方向,看着立在水中的尸体轮廓慢慢变得清晰,也看着同样泡在水里静默的其他人露出面庞。甘蓝的幽光自水深之处将黑暗给点亮,轻缓的水流撞散了鲜血,牵着细碎的肉沫然后从纤长的指节间淌过,年轻的男人不以为意的轻捻拨走,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就是往光的地方下潜。
那是这趟队伍的领头人,一个看上去叫萧守贺年纪相仿的年轻男人。
这里水很深,在损失了几个人的情况下,他们被分开安排在不同的水域处做接应点,一共分作六段,萧守贺被男人安排在最后一段。脚下甘蓝的幽光比先前看见的还要亮眼的许多,萧守贺目送那像游鱼般向水深处下潜的纤长背影,自觉闭上双眼叫松了口气。男人给他的压迫感很大,不单只是修为上更是那种来自上位者的气魄,…明明看上去是一个年纪的人,只是那么点貌惊天人那么点道行高深,就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活脱的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是叫人——
某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叫泡在水中的人类微微怔楞,一刹那间的被动情绪后知后觉的竟像是一种求而不得的嫉妒心理,他目光奇怪的看向年轻男人已经消失的方向,不由自主的,想起的却是几年前那个雨夜里,他百般艰难地从人类基地摸泥打滚,千方百计地寻到的那个少年人。
【凭什么?】
躲在阴影下的他看着走在阳光里的少年,内心的魔鬼止不住的在怂恿作怪,告诉着他所有的事情不该是眼前看到的那样,站在那里,被各大家族的子弟簇拥着,在学院里被众多师生赞叹敬仰以及与生俱来的强大天赋与气运的那个人,本该是他。
【那是属于我的东西,是我自己一步步争取来的。】
【出身贵胄又如何?】
【手握重权又如何?】
憧憧人影出现在昏暗的水深之处,它们拥挤簇拥着,像在靠近却又像一动不动,它们观望着注视着,由着一片带着温暖的嫣红从水中缓缓飘落,将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带到那着了魇的人类男人面前。那是一颗新鲜的头,温温热热的,摸上去甚至是还能感知到大脑的活动跳跃,人类男人看着那张脸,对方死前最后的表情叫他渐渐回了神,然后抬头向上看去,便是见着零零碎碎的肢体残骸从顶头上掉落。
再深的魇也该在这一瞬间被惊醒了。
甘蓝的幽光与红色的水混合交融,散落的肉块大大小小的仿佛是深海里的投喂般,向着不知何来的光明奔赴着。这似乎是一个警醒,萧守贺与落下的脑袋视线交错而过,余光里瞥见水中人影攒动向着他靠近的同时,黑影灵活地在水中游窜就是向着他靠近!
“!!!”
黑影的速度快的像是某种鱼类,赫然回神的萧守贺完全没有躲避的空隙,慌慌张张的把捧在手上的脑袋给扔了出去,然后迅速划拉着向水面游去。可他的反应到底是慢了,水中的阻力让他动作迟缓放慢不说,他不过是游出两三米的距离,便是敏感地察觉到似乎有一道微小的力量向下压在他的脖颈处。萧守贺不敢大意,身形微微偏过想要躲避,却不想身后水流突然急促,突然,一张脸就是猝不及防的闯入视野范围之内!
“?!!”
那一刹那萧守贺是想爆粗的,他呛了口不知道什么的水,目光骇然的与那突然出现在脸侧的一张脸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盘子样的大脸双眼球凸起,正中眉心处叫一柄锋利的匕首给贯穿,随着一抹淡淡的血腥飘散在眼前的那时,脚下方的甘蓝色幽光也是被什么给迅速掐灭,…光线从视野里消失的那一刹那,远方水域的憧憧人影仿佛突破了某种限制那般骤然而至,簇拥着拥挤着,瞬间淹没了近在咫尺的脑袋不说,先前坠落时所听见的低声细语以及嬉笑打闹的声音也像是耳边低语似地骤然炸响开来。
黑暗之下,水面之上,沉重的力量在那一瞬间砸开了冰冷的漆黑,也砸烂了这方寂静之地的寂静。
黑水翻滚卷起,仿佛是沉睡的巨兽被引怒般搅动了个天翻地覆,灯下黑里也辨别不清天南地北更别说对方来人有多少个,只听得水声哗啦夹着呜呼的穿堂风响彻这不见天日的黑暗地底,来为这番混乱作曲鸣奏。
“贼人!”
晃动翻腾的水就像萧守贺此时脑袋里的昏昏沉沉,意识朦胧的最后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面镜子似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正看着他,然后他后领一紧,就是整个人被拔出了水面。
“拦下他!”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际,微弱的紫光在混乱中一闪而过,稍纵即逝的速度不过分秒间,却已足够让在场的多双眼睛捕捉到各种大小细节。年轻的男人一把提溜着昏沉要死的人类从水中一跃而出,身形利落干脆地一个侧闪,长腿横扫迎面扑来的两道黑影,脚尖轻点,踩着汹涌湍急的水流如履平地般就是飞速后退。
“想拿回去?”
藏不住轻挑与得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的同时,一抹瑰丽动人的蓝光也是慢慢在这不见天日的黑暗里悄然绽放,盈盈水光潋滟而温柔,像天晴时从人类基地向上望海面时的朦胧与梦幻。翻腾扑上脸的凉水让昏沉的萧守贺意识渐醒,被提溜着的他努力睁开眼睛时,才朦朦胧胧看清眼前的一切,不及惊醒,一身白毛汗就先是冒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
柔和的蓝光让黑暗里的所有人原形毕露,三三两两的十来人,有男有女,里一层外一层的将所有可以遁走的方位给堵了个严实,他们目光严肃冷冽,却皆是不约而同地紧盯着年轻男人握在手中的那道蓝光。
对方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在一众虎视眈眈的目光下他将手中蓝光高高抛起,朗声道:
“那我给你们这个机会!”
星辰般耀眼的光芒飞上黑暗的高空,随着甘蓝的亮光照亮了这幢建筑物而抵达至最高处,然后向下落去。时间在这一刻分分秒秒的明确到底,狂风席卷浪翻千层,光芒之下人们的面部细节被清晰地放大,冰冷的愤怒的决然的,泛着冷光的兵刃染上星光的璀璨,无往不前的尽数落向那一身黑的年轻男人身上。
不该是这样…
“三~”
男男女女十来人,如果不是特别去注意,否则是很难发现他们是一双一对,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两个人,从完全复刻的容貌到同步无异的动作,都毫不掩饰地明指他们的身份是何人。——记忆的断层在这一刻被完美的衔接上,赫然明白自己身处哪件事件中萧守贺完全没有挣脱的余地,他被年轻的男人拎在手里,在狂风乱舞中,在星光坠落下,在对方那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节奏里,仿佛是舞者的一样陪衬物那般随波逐流。
“二。”
狂暴的紫光骤然炸响,击破防御的瞬间化作锐利的爪牙拿向年轻男人的命门,与此同时,逆流的黑水向天筑起登天的桥梁,身轻如燕的一双人影在桥梁尽头借势而起,伸出的手向着那坠落的蓝光紧握过去!
“一。”
雷霆万钧之力陡然劈头落下,暴躁的力量斩破黑暗撕裂光明的那时,也将年轻男人那声昭示着结束的低喃给淹没。被拿捏在手的人类男人尽全力仰着头也没能看见头顶发生了什么,但因为是知道事件的走向不会被改变,他心安之际,以至于当脖子上传来一抹凉意,当滚烫的鲜血从脖子里喷涌而出,当血拿手捂也捂不住的时候,他还久久没能回过神,——
“再见。”
热血落在水里随波逐流,年轻的男人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