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船到了梅县县城渡口。
正值暮春游赏季,往来络绎,渡口的停船位几乎被占满,两位船夫因争船位,站在船头对骂,进而相互扭打,最后扑通掉进河里。
陆缺等待了一刻钟,才找到船位停船,遂系船上位。
身穿豆绿色薄裙的季南茵跟在后面,一上岸,立即引起许多关注,不管男的女的都伸着脖子打量,暗惊好漂亮的女子。
有位胖胖的公子哥,腰悬美玉,手摇折扇,自诩有几分风流,伸着脖子就要过来搭讪,身后的护卫连忙揪住他的衣领,往后扯出好几步。
“干什么?”
护卫冷着脸不说话,只等陆缺和季南茵走进县城,才道:“刚才的女子是仙师,你不要命,我还要!”
陆缺和季南茵进入县城,沿街而行,进了家棺材铺。
铺子里只开着半扇门,光线昏暗,摆着没有点睛的纸人纸马,两副没上漆的棺材。
一名年轻伙计蹲着擦柜台,手里抹布似乎兼具擦柜台擦脚两用,带着股脚臭味儿。
正歪头打瞌睡的掌柜,天生苦相,眉头秃了,正脸看起来像是卤蛋。
听见脚步声,伙计连忙起身。
但正欲招呼,掌柜噌的站起身,按住伙计肩膀,意思是让他别说话。
干丧葬行当,忌讳很多,尤其不能乱说话,不能表现出推销的热情。
比如最平常的推销话术,用在卖棺材上面就是:“客官,里面请,我们店里的棺材物美价廉,款式多样,躺着也舒服,你尽可以躺进去体验体验,用的好了,也给您的亲眷朋友介绍介绍,都用的着的。”
这话说出来,保准挨嘴巴子。
伙计的业务还不熟练,因而掌柜开口说道:“客官,给人帮忙的?”
陆缺左右看看:“年纪大了,给自己挑一副预备着。”
季南茵晚进来一步,掌柜正好借机转移话题:“这位姑娘是?”
陆缺脱口而出:“哦,犬女。”
季南茵嘴角抽了抽,心里问候起姓陆的祖宗十八代,但没有开口说话。
两人现如今的外貌特征,说是父女的确合适。
随后陆缺和掌柜单独谈话,这种事陆缺其实也懂,柏樟为上,松楸槐次之,最下则为杨柳,他订了副杨木棺材。
九两的价,三两的定钱。
陆缺回眸看向季南茵道:“闺女,付银子。”
季南茵见他当爹当的有点上瘾,甩脸色道:“花这么多银子干什么,你用草席一裹算了!”
掌柜和伙计不由惊讶,暗想这位姑娘长的漂漂亮亮的,衣着也华贵,料想并非贫寒之人,怎么这么不孝顺,给父亲出三两的棺材定钱都不舍的?
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呀。
陆缺微笑道:“犬女向来不孝,掌柜不必在意。”
季南茵恍然发觉上当,瞪了陆缺一眼,啪的往柜上抬拍下五两银子,转身出去。
陆缺等掌柜写好票据,找了零,背着双手晃悠出棺材铺,不紧不慢赶上前面的季南茵,后者很是不爽,骂道:“姓陆的,你给你爹订棺材啊?”
这话可气不到陆缺,笑答道:“我父亲早已下葬多年,这确实给自己订的。”
“那你倒是赶紧死,立刻,马上!”
季南茵指着陆缺鼻梁呵斥,调门很高,再次引来许多路人目光,或皱眉瞧瞧,或微声议论,大抵都把她当成忤逆不孝之女。
陆缺只是笑笑。
出了县城。
季南茵径直飞入云霄,她是浮生仙门形影堂副堂主,手底下一大堆事,的确陆缺还没有破境化神后,也得回宗忙宗务。
………
在持续的心境沉淀中,陆缺的敛藏神通愈发成熟,到世俗身份陆子虚五十六岁时,他已经能体魄力量收敛到一二百斤,几乎与普通人无异。
伴随气血和精神力量的深层蛰伏,陆缺重新体验到,身为普通人的感觉。
每天划几次船,手臂会酸,肩膀会累,到隆冬时节,会感觉扑面的河风湿冷,顺着衣服灌进里面。
在梅县县城定的杨木棺材,他拉回了家里,放在平常堆杂物的卧室,委实是为自己准备的。
看惯别人的生死,他也得为世俗船夫陆子虚画上休止符。
死亡。
会是沉淀心境的结束,也会是化神的起始。
后来两年。
陆缺完全切断了和修仙界的联系,即便祝百寿来访,也会抄起扫帚撵人,但后者在陆缺这儿脸皮奇厚,不到灶房顺点东西,绝不肯走人。
南陶历,三千四百五十九年。
拜入真元宗已经八年时间的范七,在腊月二十八这天,随胡桃回到三桥镇,他没什么亲人,因而买了酒肉,径直来看望陆缺。
吱呀推开陆家老宅的门,范七蓦然顿住脚步,只见陆缺刚刚洗完衣服,正端着木盆往绳子上挂,他穿了件蓝色的棉服,或许是怕冷,腰绳勒的很紧,而他的侧脸已经长出几颗淡淡的褐斑,头发花白,眼睛里混浊一片。
“陆大哥…”
陆缺蹲坐太久,腰有点酸,回手轻轻拍打着,说道:“是你啊,回来了?”
“回来过年。”
范七走进灶房,放下酒肉,过来帮陆缺晾衣服。
陆缺遁入世俗沉淀心境,在修仙界不是秘密,可范七现在刚刚炼气四层,接触不到元婴层面的事,眼里的陆缺就是陆子虚,见他老成这样,不由惊讶:“陆大哥,你也曾修行,性命根基远比普通人雄厚,怎么…老的这么快。”
陆缺随口道:“修行留下了暗伤。”
“我听师兄弟们说修仙界有种奇花,换作地脉奇兰,可以直接温养性命根基。我攒了丹劵,往后给你买。”
范七眼下的层面,怎可能接触到地脉奇兰那种高品阶的修行资源?他心里明白,只是为人知恩图报,有帮助陆缺的决心。
陆缺摇头道:“不用,你若记得我传你修行之法的恩德,等过两年我死了,帮我安葬就好,棺木已经买好。”
“陆大哥别胡说!”
“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也就再熬两年。”陆缺晾好衣物,按着膝盖坐到石桌,“对了,那年你曾借给董河家银子,董河前些年过世了,吕杏卧病在床,也没多少日子,但总记挂着这事,不管拿点银子你要与不要,都得去董家一趟。”
“董哥过世了?”
“那年到镇上买酒,过桥的时候摔在桥上,就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