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玄城,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方小镇。无论和记忆中哪一座城池相比,它都显得过于狭小了,在偌大的一片散花原中显得格外突兀。
莫秦萧站在城门前,抬头看向了头顶的牌匾——潦草的字迹略显熟悉,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中尽显狂野。恍惚中,莫秦萧似乎看到了题字的人脸上带着的嬉笑,以及另一个因为看不过去而敲打他的身影。
不知为何,前者的身影总是会和莫凡逐渐重合。
应该是我想多了吧……
莫秦萧苦笑一声,定眼扫过牌匾的下方,三行鎏金的字即使经受了风霜的洗礼依旧闪亮如初。
鹑首次肄业僧人、鹑火次无阳山君,鹑尾次太玄蛮公。
“这是曾经牺牲的三位星次的名字。”一声略显尖啸的声音随着它的主人一起,逆着入城的人流,刺入了几人的耳中。
莫秦萧眯眼看去,只见来人:
高如撑天柱,瘦若黄土竹。身披藏青祥云褂,纹有骏马赛疾风。头顶凤帽,足踏金靴。见得此人,好生怪状:身长八尺,股长腿狭,面长似驴,双耳招风,鼻若悬胆,眼大似栗。额宽福寿满,正中悬竖目。
目含威仪,行有端方。实体化虚,元神清朗。原是南离座下高徒,列为四席星宿日马。
来人一手握着一支毛笔,一手提着一桶红色的液体,脚踏四方,周身有虚雾,笑着迎面走来,见着月疏影,微微颔首道:
“见过月疏影道友。”
“见过三目道友。”月疏影一边回礼,一边回头介绍道:“这位是南离仙子亲传,道号星宿·日马的三目,返虚大能,也是这九玄城的城主。”
“见过三目前辈。”
莫秦萧几人拱手躬身,将要行礼的时候,一股清风将他们托起,抬头便看到了三目温润的笑容。
“几位小友不必多礼。几位祭拜我九天英杰,我该替先烈替各位道一声谢,谢诸位不忘前辈之牺牲,三目谢过。”
“前辈言……”莫秦萧和小白见到三目真的躬身向他们道谢,跨步向前想要制止,谁知两人脚下如生了根一般无法动弹。待三目起身,方才恢复了行动。
见得气氛不免有些肃穆,月疏影只得再次岔开话题道:“三目道友怎会出现在此?如今九玄城正是繁忙,不用维持秩序吗?”
三目笑着揶揄道:“一是受玉饮生师兄所托,特来此迎接月疏影道友和几位小辈。”
月疏影难得耳垂涨红,不由得低头唾道:“这憨货!一点私事到处宣讲。回家非让他跪搓衣板不可。”
“哈哈哈,恐怕这段时日是不行了。收徒大典在即,除个别外,几乎所有星宿、星次都已召回。玉生师兄和涤尘师兄正苦恼怎么多招些弟子呢,近日怕不便出门。道友要罚他,还需等上一段时日。”
三目憋着笑,将一份精心封好的信递给了月疏影,上面还画了一只微笑的老牛和一朵梅花,“此师兄亲笔,诸多事宜由他亲自解释。还望道友理解。”
“哼。”月疏影轻哼一声,羞红的脸别向一侧,“不情不愿”地从三目手中接过了信件。
见委托已成,三目继续说道:“说来不怕道友怪罪。方才道友领着几位晚辈祭拜我宗先烈时,我已知晓各位的行踪。我此番出城,也是与诸位英烈有关。”
说着他抖了抖手中的桶,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莫秦萧忍不住皱起眉头,小白在鼻前猛扇。不习惯这股味道的蝴蝶姐妹更是反胃得呕了起来。
浓稠的液体挂在木桶的边缘,缓缓流下。莫秦萧从中感知到一股熟悉的、区别于血的腥味,于是大着胆子问道:“这是海妖血?”
三目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随即又淡然道:“九天宫传统,先烈的名字要用他们死敌鲜血描红。东海之乱收集了不少海妖血,刚好血祭那几位死于海妖之后的先烈。”
说到这儿,三目指了指上方,笑着问道:“对这三位前辈的事迹感兴趣吗?”
小白踮着脚高举手臂,一脸认真地说道:“咱感兴趣!咱最喜欢英雄仙人传奇了!”
“只是有些好奇。”莫秦萧如实回答道:“我听说星次不是陆仙就是仙人,没想到他们也会牺牲。”
“在所难免的事,毕竟天外有天一直是不变的真理。”
看着小白充满求知的眼神与秦萧眼中的落寞,三目心中添了几分好感,于是指着上方道:“肄业僧人,陆仙境巅峰,散修。于三代人皇后期因抵御森罗兽潮而战死。死而不退,化一身修为立碑,伫于九州西境,庇得一方安宁。”
“无阳山君,陆仙巅峰大妖,原型是嗜日黑虎,黑虎一族血脉主,曾是最有希望成为黑虎源祖的存在。于四代人皇前期,于穷荒以一敌二,对阵两位同境大魔,拖至九州大军撤离,力竭而亡。”
“太玄蛮公,十二境仙人境,以力证道,曾号‘九州第一女力仙’,拥有传说中的开天巨力体。四代人皇中期,在高天之乱中力压古族仙人致其重伤。被高天潜藏的伪至高暗算,道基损毁,道陨而亡。”
“……”
对于三位前辈的故事,三目如数家珍。莫秦萧和小白一开始还抱有相当大的好奇,但听着听着,就不免沉默了下来。淡淡的悲伤逐渐弥漫开来。却又被三目笑着一句话带过了。
“故事听过,敬仰在心头就好了。你们都是好孩子啊……”感慨间,三目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交给了莫秦萧,“虽然大典近在眼前,我还是建议你们抽出一点时间在九玄城里逛逛,这个册子拿好,这是九玄城和四大卫城的地图。”
“谢……”
感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三目已化作一阵清风消失在了众人面前,没留下一点痕迹。弥漫在众人周遭的迷雾也在这一刻散去,他们方才在城门口交谈了这么久都没有被人察觉,都是多亏了这雾气。
月疏影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神出鬼没的行踪,笑着解释道:“三目是半妖,很多习惯和人并不一样,他不怎么习惯接受别人的道谢,不怎么懂那些拐弯抹角的话,你们别介意。”
“不会。”莫秦萧连连摇头道:“三目前辈人挺好,不会介意的。只是……”
还有半句话,被莫秦萧咽进了肚子里。在三目身上,他总能感到一股违和感。这是生灵无我给他带来的感知,区别于之前遇到的所有生灵,三目给他带来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
生与死的交织。生灵的生气与亡者的死气在他身上融合。
莫秦萧看向小白,小白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传音道:“小哥,你有没有从三目前辈身上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什么味道?”
“腐烂、腐朽的气味,有点像那时候遇到的安迁人……对了!是死气。三目前辈身上有死气。”
“果然,你也感觉到了吗?”
“臭泥腿子!挡路!给我打!”
心中的疑虑还未说出口,莫秦萧心中骤然升起一丝警觉。几乎是刹那间,匣中宝剑破空而行,挡住了向落在最后的蝴蝶姐妹砸去的金棍。
剑鸣铮铮,金石铿锵。
“咦?”
持棍的老者发出一声惊讶,旋即手上的力度又大了几分。金棍之上紫雷盘桓,莫秦萧只觉得似在以一己之力扛起一座巍峨大山,双腿下意识地开始打颤,双脚也陷在土中。
城门口聚集着大量修士,此刻尽被两人对抗刮起的罡风吹倒,只有寥寥几人屹立在原地,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
老者身后,八个蒙面力士抬着一架金碧辉煌的轿子,轿子中央躺着一个胖若肥猪,圆头大脑的男子,如同肉饼一般瘫在轿子上,一手搂着一个身无寸缕的年轻女子,一手抓着一把糖食就往嘴里塞。
方才便是此人肆无忌惮地驱使力士向前,冲散了前方有序排队的人群。面对突然挡在面前的莫秦萧一行人,他毫不犹豫地让侍卫打杀驱散。而此刻却连眼都懒得抬一下,只顾驱使力士继续向前。
将要行过城门时,胖子费力地抬起头,慵懒地命令道:“孙老,别磨蹭了。”
“是。”
老者起棍再砸,这一击搅动了漫天黑云,漆黑翻滚的云层中雷光闪烁,闷声不断。头顶的雷光缓缓蓄势,化作一个数十尺的巨人,操着雷棍狠狠向莫秦萧砸去。
蝴蝶姐妹面对如此声势浩大的攻击,一下子就懵了,相互拥抱着呆愣在原地。傻傻地看着在前方苦苦支撑的莫秦萧。
“你敢!”
一声娇呵从身后响起,只听得流水潺潺,两条水带自前后飞出。一条宽若江流,缠在了前方那具法象之上。另一条细若丝线,卷在了身后那胖子的腰间,把他肚子上的赘肉勒出一道血痕。
孙姓老者见状不妙,两掌横推,飞出数道雷光,身后法象紧握双手,蓄势待发,将雷棍重重砸了下来,扯出阵阵雷鸣。
小白冷哼一声,十指张开,便再度飞出数道水带,缠在了前面的法象之上。法象的动作凝滞了下来,纵使老者如何施法,也动弹不了分毫。小白趁机左手再动,水丝绕指而行。
“哕——”
身后胖子反呕一声,脸色瞬间涨成紫色,身上闪烁层层金光,但在小白的水丝面前又迅速破碎,响起阵阵琳琅声。他挣扎地向一旁伸出手,四溅的口水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话语。
“废……救我……”
胖子身边的女子反应极快,手中凝聚灵光化作一把利刃,想要将缠在主人身上的丝线割断。但小白比她更快,手指微挑,约有三四百斤重的胖子就被她抡起,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弧,飞向那迅驰落下的一棍。
与此同时,她也松开了对法象的束缚,那胖子结结实实地与那奔腾的雷电撞在了一起。
“啊啊啊啊——”
轰!
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胖子轰然坠地,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孙姓老者眼见少主受伤,当即也顾不得会不会伤及无辜,只听他也怒吼一声,见得眼眶欲裂,雷光奔腾,一头白发尽被雷光包裹,如雷神降世一般威风堂堂。
“竖子!尔等可知尊主何人!”声如神威,如敕如令。雷声浩荡,孙姓老者护住那早已昏迷的胖子,一声元婴修为毫无保留地迸发而出,怒不可赦地质问道:“你可知打杀我九州南部鎏金联盟总执事之子,有什么下场!”
“咱管你是谁!管你什么下场!”
小白是一点面子不给,还没等对手话说完,手中寒哀显化,向天一指,霎时间漫天电闪平息,雷声不再轰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寒潮积压在天穹,风雪零星,摇摇欲降。
元婴威压越不过小白,她和秦萧对视一眼,后者会意,拉着发懵的蝴蝶姐妹躲在她身后。他大喝一声,脚下飞廉靴闪过一丝青光,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卷起周遭围观的人就往城门里送。
感受到孙姓老者元婴中期,约莫五六层的实力,月疏影本想出手干预,却被秦萧止住,她不解地问道:“对手不容小觑。就算小白实力胜他一头,但他手中的棍子并非一般法宝,小白元婴巅峰的实力恐怕会吃亏。”
“无妨。月阁主不用替小白担心。”秦萧笑着,将蝴蝶姐妹交托给了月疏影,然后跨步向前,一手抵在了小白背后,淡然的声音缓缓飘入月疏影的耳中。
“要是小瞧了小白,可是会吃大亏的。”
谈话间,小白脚尖点地,只听得江潮奔流,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以她和莫秦萧为圆心,方圆数里内皆化作了奔腾不息的江面。莫秦萧躯干上亮起一道晦暗的光,源于淮江的力量源源不断地灌入小白体内,天地间仿佛变了一番模样。
淮江大权——我在,即是淮江。
小白高举寒哀,枪尖指敌,冷声道:“道歉,或者咱把你打到道歉。”
老者低头看了眼昏死过去的主子,又看了看让他感到压力巨大的小白。想到此刻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两难局面,倒不如在主子前搏个好感,这样还能从他爹,那位执事大人手里赚得些好处。
这样想着,老者燃了斗志,怒喝一声,身上雷光再度暴起,在昏暗的天空中犹如一颗坠落凡尘的明星。
小白见他毫无悔意,便也不再手软,寒哀倒握,掐指施法,身后隐约张开一对羽翼,头顶也隐隐有龙角探出。强大的威压抚平了波涛不息的江面,平静的水面,只有一圈圈涟漪以小白为中心不断扩张。
两方蓄势,比起小白的云淡风轻,老者脸上写满了凝重。在巨大的压力下,他没有多想便率先发动了进攻,雷棍骤然变大,想要将小白和城门一同砸碎。
“九玄城内,不准私斗。”
雷棍触及城门的一瞬间,尖啸声自远方响起,迷雾取代了刀剑相向的紧张气氛,将两方人马尽数包裹。那气势恢宏的雷棍,也在雾中逐渐消磨。
三目瘦削的身影,从雾中缓缓走出,出现在两方之间。
他抬头看了一眼神情紧张的老者,抬手弹指,雾气便化作一柄重锤,迎头而上,将他砸落在地。和他的主子一起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坑洞。
随手拍了拍衣角,三目扭头看向严阵以待的小白,笑着问道:“小友,能收手吗?”
“当然。”小白识趣地收起了寒哀,淮江之景也随之消散。她向着三目嘻嘻一笑,然后拉着莫秦萧就躲在了月疏影背后,活像一个做坏事被抓现行的孩子。
月疏影侧过身子牢牢将几人挡在身后,刚想解释来龙去脉,三目却先一步道:“无妨,此处有我。”
“你们九天宫是要拉偏架吗!你是要包庇这几个暴徒吗!”
还没等场面平静下来,一直跟在那个胖子身边的女人突然叫嚣起来:“九天宫自诩的公正难道就这么不堪吗?同样都是斗殴,阁下为什么不惩戒那几个恶徒?莫非是欺我鎏金无人不成!”
说着她举起一块烫金令牌,做出了威胁的样子。
莫秦萧再次皱起眉头,他认得那令牌上的纹路,是鎏金联盟的标识。想着不要给三目添麻烦,他刚想联系芥弥,却看到三目缓缓走向那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中的令牌。
女子正以为前方之人有所忌惮时,哪知三目正眼都懒得瞧她,当着她的面挥指驱使雾气将那两人束缚。然后指着莫秦萧他们平淡地说道:“他们没进城,不算违规。”
“那凭什么……”
“他的棍子进城了,差点砸到九玄城的城墙了。要么赔钱,要么……”
“滚!”
一声怒喝,一阵疾风。只见得三目身后,一个阴森可怖的马面判官正冷冷地盯着前方,那额头上张开的第三只眼,如同一把凿子一般一点一点地将女人心中的勇气给挖空了。
这一刻,女人终于认出了眼前之人,心中的恐惧让她不受控制地后退连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颤抖着说出了眼前之人的名号。
“你你你……你是星宿·日马,圣堂大判官马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