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洞府内,侧躺在寒玉冰髓床上的玉人有些惊讶于眼前的两位不速之客。但她没有着急逐客,也没有起身迎接,仍旧保持着侧躺的样子,真如一尊活灵活现的玉人。
见她久无反应,身披破布袈裟,满身伤痕的寸头男子,盘腿横棍,坐在了他的身前。赤红的血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流淌而出,很快就在身边汇聚成一汪赤色热泉,焚化着身下的万载寒冰。
他几次张口,口中流出的浓厚烟雾混合着金色的灵力,不断地加重着他伤势,竟是连张口说话都已经做不到了。他只是静坐原地,宛若将死之人在等待一般。
与之相比,身边稍矮一些的男子就显得健康不少,虽然白纱遮盖的无瑕胴体之上,有一道乌黑的掌痕,上有玄龟甲壳般的纹路隐隐显现,抑制着他伤势的恢复,但好歹能说话,也不用像同行的伙伴一样行将就木。
看着眼前之人,他同样几次张口,最后只是挤出一个温馨和煦的笑容,犹如邻家少年,缓缓道:“师姐,好多年不见了。”
寒冰受高温融化,除了滴落的水滴,没有其他的声音。白纱男子也不恼,就这么笑呵呵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待着。
“成仙了还来找我干什么?小疯子,钱罐子,啊?”
寒床之上的人仍旧没有回头,但慵懒的声音缓缓传来,在冰室中回荡,催人入眠。
“叙旧。师姐不会不欢迎吧?”打断了小疯子想说的话,钱罐子自怀中掏出一壶醍醐玉浆,自顾自地斟满三个金杯,分给在座所有人。见其余两人没有反应,他只是双手持盏,笑着说道:
“还记得妙善师傅吗?这一壶他可宝贵了,也难怪他圆寂后,整个穷荒的都追着抢这一壶仙酿,我可是花了大代价才从鎏金买了回来。想着还给寺里才好,但现在先借花献佛,请师姐喝上一盏也是无妨。方丈应该是不会介意的。”
说罢一饮而尽。洁白到有些透明的琼浆入肚,除去腹上的掌印,伤势瞬间痊愈。一盏下肚他还不满足,灵活的舌头绕着金杯,细细地舔舐着每一滴遗落的水珠。舔了四五遍,他才停下,将整个金杯扔进嘴里,嚼豆子一般囫囵吞了下去。
见他如此坦然,疯子心中的警戒也松懈了几分,两指擎着酒盏,一口一口地细品。他身上的伤也在愈合,但他伤得太重了,即使这醍醐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师姐……”
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但一口赤金色的鲜血从喉头涌出,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她见到他这副模样,终于有所触动,冷冷说道:“别套近乎了。你们俩已经被寺庙除名了,念在过去的同窗之情,我不会对你们动手。趁现在我没有改变心思,走吧。”
疯子是个直肠子的人,见师姐如此绝情,不由得略显失望地长叹一声,支起烧火棍,踉跄着走出冰窟。同行的钱罐子瞥了他一眼,却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钱罐子,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四周的冰柱开始蔓延,并不是长度上的延伸,空间也没有被折叠。在她威胁下,冰柱活了过来,并开始汲取正中之人的力量,疯狂生长。它们获得了生命。
“师姐,你还是走不出方丈的死,是吗?”
面对师姐的威胁,他浑然不惧。一语毕,满座寂静。本是平淡如水的师姐在听到这段话后,肃然起身,来到他的身前,一双白洁的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洁白的长发悬在他的面前,撕裂了他能观测到的一切,但他还是平静地叙述道:
“世人皆知三魔围攻普惠方丈,方丈以大日如来法身力抗一旬,终究是力竭圆寂。师姐就不想知道,为何被誉为天下金刚最极致的方丈,会老老实实地承受三魔合攻?为何大乘寺一旬仍不救援?师姐,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你真的不想知道,在你闭关成仙的那千年时光中的,穷荒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乘寺又为什么会变成众矢之的的吗?我们,又怎么会成仙的?”
面对他的诱惑,师姐只是冷冷道:“恶煞王、浊混上师以及博爱古尊围攻方丈,致使其圆寂。我亲手逼死了恶煞王,驱赶浊混至长城,使其毙命于剑痴手下。唯独博爱古尊,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手下簇拥众多,我始终无法找到机会。你还想说什么?”
“哈哈,不愧是是师姐,祛贪、嗔两毒后实力果真远超一般仙人。但我要是说,当年虽然遭受三魔围攻,但其实他们没能杀死方丈。他的死其实另有原因,师姐又当如何?”
她显然不想废话,直截了当道:“说吧,条件是什么?”
钱罐子知道,师姐被他说动了,但他并不着急,仍就笑着说道:“师姐爽快。念在多年同窗情,在请师姐出山之前,师弟特地北寻苦寒之地,为师姐带来一件礼物,还请笑纳。”
一捧轻纱制成的衣物落入他的手中,流光溢彩,形态万千。它好似不属于这个世间的仙品,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如失去了存在一般,消失不见。若不是钱罐子始终恭敬地捧着这一袭纱衣,恐怕旁人想要看见都是难如登天。
师姐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她轻轻捻起这一件薄纱,回忆起一段已经有些忘却的往事,似笑非笑道:“钱罐子,你居然还记得哪件事?那你不妨猜猜看,我会收吗?”
“我猜,师姐你一定会收的。因为……”
没有人知道那钱罐子到底和他的师姐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道出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守在洞府门口的疯子只知道,他见到了一袭轻纱,见到了那个巧笑倩兮的师姐,一如万年前他们在寺中学艺一般,风华绝代。
这场冰洞之中的会面,只有他们三人知道。除去博览时间长河的平仲公,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做了什么交易。世人只知道,短短三年后,一个令鸿蒙东境闻风丧胆的恶名,出现了。
三垢鬼仙。
……
“前辈,这么关键的时候你能不要随便回忆过往吗?”一边躲闪着脚下黄金之海中伸出的万千巨手,秦萧一边吐槽着陷入回忆的单之禅,“我们俩现在的情况,你要是情绪波动很大的话,我也很受影响的。”
单之禅白了他一眼,“闭嘴!这可是仙人秘闻,人家想看还没有呢!你倒好,都嫌弃上了。”一只被黄金覆盖而丧失理智的巨鲸从天而降,势如泰山压顶,她唤出藏在秦萧身上的四臂,点出一指,将它推了回去。
此身不知天在水,尽是黄金波澜起。
看着身体四方都是数不尽的金色汪洋,就连天空都被强行与大海勾连在一起,而那数十万海族在一瞬间都被侵蚀成没有灵魂的黄金傀儡,一半悍不畏死地向着莫秦萧所在的位置发动围剿,一半得到强化向着陆土冲锋。
“真是夸张的阵仗。”莫秦萧看向远处那连成一片的黄金海线,不断地向着大地逼近,久违地一脸严肃,他环顾四周,仍是没有见到正主现身,忍不住骂道:“前辈你说得对,那家伙真的像只老鼠一样,烦死了。”
“是吧!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埋伏个大的,一网打尽。”
“嚯哦!口气不小嘛!”
青色风旋在脚边卷起,他看准时机,一脚踩在一只鳍大如翼的海龟之上,将它踢回天空之中,顺带借力,只见得他身形虚幻,奔向在海上挪移躲闪黄金巨手的袭击,却忽略了暗处张开的大口,毫无防备地被吞了下去。
暗处之人显然没想到会一切如此顺利,不过在短暂的迟疑后,已如瘟疫般绵延百万里的黄金迅速收回,凝聚成一颗只有一人大小的金球,浮于汪洋之上,毫不起眼。暂时摆脱控制的海族茫然地看着四周,完全没有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符文密布的金球摇摇晃晃地来到巨剑身边,一双白皙无垢的手轻轻摸过光滑至极的表面,为其内部增添了几分磅礴之力。金球之内,洁白的光笼罩着莫秦萧,保护着他不被内部那股可怕的力量在瞬间成肉沫。
“这个球有多重?”
“知道一个数叫那由他吗”
“不知道。”
“三那由他。”
“那是多重?”
“我不是说了吗,三个那由他。”
“我不是都说了不知道那由他是多少了嘛!”
一声喧嚣,于那金球圣洁庄严的造型截然不合,那双手毫不犹豫地就将金球扔向海底,指尖飞出数百颗泪滴大小的金珠,打穿了层层海水的阻隔,在海上留下数百个空洞,又打穿了空间的桎梏,致使无量向着虚空奔涌。
颗颗打进巨球内部,只发出沉闷的响声。先前喧嚣的金球再无声响传来。那双手的主人还不放心,只见得大海之上出现数个遮天蔽日的法阵,一道又一道仙力凝聚而成的攻击,毫无保留地砸向海底。
蔚蔚瀚海,千疮百孔。沉浮尸首,应有百万。
直到海水重新开始归流弥补那些被创伤,攻击才停下。一道金光灿灿的揭谛法印凭空而现,上有“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奇怪谶语,贴在了金球之上。直到这样,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毕竟这张揭谛法印当年是大乘寺用来封印一只大凶妖仙的。这只妖仙在森罗有着赫赫凶名,但就是因为作孽太多,被圣堂和大乘寺联合追杀,最后被镇压在了森罗东域某座山脉之下。
为了这次计划,他甚至不惜和这位大凶合作,让其在森罗接应,这才顺利回收了这张揭谛,并将他放了出来。
任单之禅如何神通广大,如今只有残魂的她,能逃脱得了这仙人级别的封印?更不要提那个被她当作载体只有筑基的少年了。
空间在震荡,那是开心的波纹。距离他的夙愿,随着单之禅的封印,如今只有最后两步了。
他没有着急收获自己的战利品,只有确保一切顺利,他才会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其实他早就可以放出自己的战友了,但谨小慎微的性子告诉他,在没有绝对的胜算之前,还是走一步看一步来的妥当。
“猲狙妖友,西域之事如何了?”
“舞清影和古绰都被吸引到了西域之中,尊主答应了你的请求,以三尊陆仙为代价设下的大阵也顺利启动,你只有三天时间。裘不厌,你应该记得你的承诺吧?”
“当然。不过我提醒一句,那白瑞可是一步奇兵,他不处理,之后的一切难谈。”
“不用你多说,他和另一个人类现在被按死在边境上,在你结束前,我以兽尊起誓,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的。”
“多谢。事成之后,西域尽数归森罗,我言出必行!”
“最好是。”
“龙王陛下,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裘不厌,不要这副假惺惺的样子,我族碣石尊此刻身陷囹圄,速速释放嗔仙,协助他脱困!若是碣石尊折戟于此,龙族必与你不死不休!”
“呵呵,龙王说笑了,盟友之事我定当鼎力,如今大患已除,东海尽在我手,龙王陛下还请稍作等待。”
“哼!”
“裘老弟,我们之间的约定还没忘记吧?”
“博爱古尊且放心,待我成就三垢之道,必然将大日如来法拱手献上,还请尊者耐心,于北地威慑九州。”
“呵呵,论耍心眼子你可差一点。裘老弟,我友善提醒你一句,东帝和东苍两个怪物,动了。”
“多谢尊者提醒。东帝我已做好打算,至于东苍……等他到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这条盘踞东界的青龙强,还是我强。”
“哼哼!有胆识,我等静候佳音。”
一番通讯下来,在确保了三方无误后,贪仙裘不厌悬着的心这才勉强落地。但他没有因此完全放松,而是在心中呼唤起一个尘封多年的人。
“景乾,你那边如何?”
“尊主,杨詹睿正如我等计划的一般按兵不动,妄自尊大地认为凭借乾朝仙人能镇压尊主与嗔王,所以选择隔岸观火。尊主拿下东海不过翻掌观纹!”
“嗯。你尚且继续潜伏,绝不要露出马脚。待东海事了,你那所求我必会实现。”
“多谢尊主仙恩!老臣万死不辞!”
“如今通宝凋零仅存四位,你且隐藏好身份,做一暗子,以静制动。”
“是!”
直到这一刻,四方皆定,天机平和,万事瞬移,他才真正放下心来。走出空间的,是一个柔美到无以复加的男子,白纱加身,莲步轻点。步步生金莲,赐予人间无上富贵,了却无数贪求。
没有法相中的千手百眼,没有法相中的诡谲奇异,有的只是美,美到无法形容的胴体。真要说缺陷,就是过于阴柔了。明明是个男子,一举一动却尽显女子风情。
碣石尊还在鏖战,他看不在乎。韩虎臣已经伏诛,他不在乎。城中高手如云,他不在乎。九州风雨飘摇,他不在乎。
一掌平举,碎石破封。
屹立于此百年的巨剑轰然倒塌,没有一块巨石落入海中,皆是化作齑粉,烟消云散。
剑的中央,只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没有人们预料的那般炽热,也没有想象的那般可怕,一团静静燃烧的火焰,包裹着一个身无寸缕的女子。
一个白发女子。
看着她沉睡的模样,裘不厌忍不住笑了,千年筹划就在眼前,怎么能让他不激动呢?
“老朋友,该醒醒了。”
金色的仙力如发丝,一丝一缕地渗透进火焰的包裹之中,其内的女子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漠然地睁开了那双赤色的眸子。
平和、癫狂、愤怒、悲伤。
“舞清影!困我百年又如何!剑痴!碎我肉身又如何!待我破封日!九州无生灵!”
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在九州上空回响,数以百万计的火流星在这一刻砸碎天幕,贯穿云层,从天而降,落在东海各地。一时间攻守易形,再无僵持。
一口积压百年的恶气从檀口之中缓缓吐出,目所能及之处凡有灵智者,都被这股凶气所影响,或怒上心头,或悍不畏死。
东海城内,那本被剑气所压的凶兽,一个个再度兴奋起来,一个个再度身形暴涨,三丈巨兽布满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仰天齐鸣,迎接尊主的降临。
几乎同一时间,东海防线被攻破,数十万海妖受到这股愤怒情绪的影响,全然变成了疯子,在火流星的掩护下,不计代价地向前冲锋。
临时担任指挥的公输榫脸色大变,不得不下令残存的修士与援军撤离,同时操纵着黑龙抵御着流星。所有人撤回到海岸边,只能静静看着大海之上的异变。
大海,消失了。
目所能及范围之内,不再有水的存在,火山在喷发,土地在悲鸣,生灵在绝灭。
都在为他的复活而庆祝,都在为他的重生而感到欢喜。
恚怒显威震灵遏凶上天尊!破封!
嗔王,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