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声龙吟,伴随着接连不断的琉璃碎裂的声响,再次惊扰了临淮与东海两郡居民的安眠。
先前的龙吟与神光已经将他们吓得人心惶惶了,时不过一刻钟,又是异象突生,巍峨到无法言说的龙首缓缓从天空探出,遮天蔽日,威仪丛生。两郡内大半区域都能看见这恢弘的一面,一时间焚福跪倒不断,烧香祈祷不绝。
还好青龙首只是昙花一现,在它向着东方发出一声怒吼,震得九州路途颤动后,也逐渐消失了,只有青色灵光如雨落,飘摇撒向人间,为那些无意惊扰的无辜百姓送上一份弥补与抚慰。
百姓越发肯定是那位仙人的神迹,待点点青光飘落之际,纷纷从家中搬出灵位牌匾,家境稍好些的甚至抬出了神龛仙笼,内有置一尊不怒自威披甲正坐的青年神像,眉目低垂,慈悲内含,然后就这么一朝天二朝前地跪拜起来。
就是这随手撒下的一点福泽,在此后千年间为东海、临淮两郡培养了近百名将门雄才,三十余位入道仙种,使得两郡荣获“将军乡”之名。其中更有一位将在万年之后以兵证道,继东苍后途,再入合体道君,一时间叱咤九州,威慑穷荒。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东苍仙人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只能大致知晓未来两地必将光彩,却算不得会再出一位兵道大哲。现在,这个一切异象的始作俑者,正提着滴血的四面头颅,站在那残存的棋局之中,喃喃自语:
“世人皆以为王凤池棋力无双,与天博弈亦可胜半子,可世人哪里知道这位‘天道棋待诏’终身未入仙人境,虽以陆仙巅峰辅之仙器凤池棋局可战仙人,却连成仙劫都没能渡过,就道心崩溃死在了天道手下……天道无情啊……万物刍狗!”
说罢他提枪轻垂首,算是祭奠一下这位曾经向他求教兵弈之法的晚辈,随后大手一挥便将整部残局收入囊中。虽然不知道贪、嗔两教是怎么得到这个仙器的,但怎么说它也归山水书院所用,也应该物归原主,这好卖他们一个人情。
这样想着,东苍仙人提枪朝东,原本因为愠怒而蹙起的眉头,突然因为疑惑而舒展了开来。在他被困在凤池棋局的短短一刻钟内,整个东海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些仙人以下的暂且不提,光是仙人境,东苍仙人此刻能感知到的就有不下八位。整整八位仙人!齐聚在东海城这个弹丸小地!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八位仙人足以平推鸿蒙内除六宗两殿以及圣堂外任何一处势力,其中甚至包括大乾皇室。单论数量已然超过了圣堂的四方鬼帝!
仅仅只是弹指一挥间,就有改变整个鸿蒙格局的能力。要是放他们出鸿蒙,八位仙人合力足以摧毁数个在面积与体量上和鸿蒙相差无几的世界。
即便是在仙人境中仍是翘楚的东苍仙人,此刻也忍不住咋舌惊叹几句:这个阵仗,怕是除了再来一次六煞之乱或者波及两域的全面战争外,应该没有几次能抵得上了吧?
东海局势已经混乱到无以复加的局面了,这让东苍仙人都感到有些棘手。倒不是担心对付不了三垢鬼仙,在他眼中三垢鬼仙也就那神秘莫测的痴仙能入他法眼,其余两位即便合力,他也不惧。
他真正担心的,是此刻如同拧在一起的麻团一般的东海,多方牵扯其中,恐牵一发而动全身。掰着手指数一数,光是明面上参与的势力就已经有大乾朝廷、瑾王、东海海族、嗔贪两大大教团。更不要提或被牵扯、或暗藏的势力。
西域、掌剑山、圣堂、山水书院还有九天宫……
仙识扫过东海,接触到几个熟悉的人,纷纷给出了反馈。有人点头示意,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冷哼不屑,有人战意盎然……
仙识越过东海,几乎覆盖了整个九州,其面积还在不断扩张,已然来到了森罗与穷荒的边境。而在仙识的尽头,还有数道仙人上下的气息,在对着东海虎视眈眈。
视线偏转,看向了青州、扬州以及海州的沿海,在那里书院与圣堂已经就位,双方在九州之外的海域上僵持着,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不进不退,小规模的冲突不断,却始终发展成没有大规模战争。
双方都在等,都在观望。注视的重心央,不言而喻。
任何一位仙人的加入,都有可能打破东海的局势,到时候会引发什么后果,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东苍仙人不是那种会被所谓的制衡世俗所牵制的人。既然他代天巡东,自己的徒弟又在东海身陷囹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至于到时候会不会有其他什么仙人势力入局什么的,他也不惧。有本事就来和他碰一碰,看看是他们的实力强,还是他手中的思无涯更硬。
单论战力,东苍仙人可排鸿蒙前十,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人屈指可数。不过他也不是那种以武扬威的武痴,那种人九天宫里有一人就够了,他可不愿当第二个。
此刻距离东海只有一步之遥,门徒也已尽数赶赴东海,其余支援也陆续赶到了。东苍仙人思索片刻,先是向着已经入局的几位老友传音托付几句,随后便调转方向,向着西方赶去。
既然他决定要入局了,有些麻烦还是提前处理一下比较好。省得到时候你搬救兵我拉靠山的,太麻烦。
“老匡,北边儿情况怎么样?”
“不太妙。东海那边动静太大了,有几个老熟人已经赶到天涯角了,现在在观望。估计一旦东海战线失守,魔族就会南下。到时候东南联合,九州就危险了。”
“剑痴和寿鹿呢?”
“各自防着其他那几个魔头呢。”
“你拦得住吗?”
“拼上全力的话,我有把握打死一个重伤两个。后果就不多说了,你打算怎么办?”
“拖!森罗那边盯着的人太多了,当年跑出去的估计不少都被贪老鬼召集了。我先把他们处理了再去东海。不然九州三面受敌太被动了。”
“我知道了。北边交给我你就放心吧。老白现在正在西域,要不要让他去帮忙?”
“他已经在路上了,地金的老罗也到了。两人把那些家伙卡死在边境上了。如果不是忌惮他们俩,那些家伙早就闯进来了。”
“好。有事联系。”
“珠络,南海那边怎么样?”
“镇压。”
“你方便动吗?”
“可以。”
“好!现在有空的人不多了,我让尚老二和尚老三顶一下,你赶去东海,不要轻易参战,只要在外围威慑其他想要掺合的人就行,尽量多救点人,家里几个小家伙你也看着点。等我处理完他们的那些外援就赶过去。”
“好。”
“小歌,小玄还有阿空,你们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已经命令下去了,所有弟子都保持高度警惕,除了比较远的几个,随时都准备赶赴东海。”
“好嘞,唐大哥我先过去了,你多加小心。”
“贫僧这就和二姐赶赴南海,珠络师姐可先行一步。”
安排好了一切,东苍仙人已经赶到了森罗与九州的边境。他没有和白瑞会合,只是拜托他一件小事,便大摇大摆地破空而去。
与此同时,一颗头颅越过层层虚空,落到了这位号称无所不知的白泽面前。白瑞看向这个一头四相的怪异头颅,顿时明白了唐襄所想,一边继续威慑着对九州虎视眈眈的森罗妖仙,一边开始解析那神秘的一心无我·两界同法。
要下雨了。
空气开始变得沉郁,让人不免感到有些烦闷。分娩的时日将要到来,羊水也破了好些时候了,黏糊糊的液体流了整条腿,与不知何时划开的伤口流淌出的鲜血杂糅在一起,引来了阵阵蚊蝇。
钱琳之高耸且动得越发频繁的肚皮,不再允许她继续前进了。一片火海算不得什么安全的地方,但火焰烧过的地域,除了一片灰烬再无其他,是一个休憩的好地方。
往日最爱干净的女子此刻全然不顾肮脏与否,找了一处房梁与壁垒崩塌构成的犄角,肚子回避着仍有火星明灭的木材,终是力竭躺了下来。
能避雨、能躲藏,这已经是钱琳之能找的最安全的地方了。随着她躺下的那一瞬间,强绷的神经也随着崩断,猛烈的困意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脑海,眼皮一次又一次地闭合,却又一次又一次地被她强撑开来。
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母亲的本能告诉她,孩子出生之前,她不能睡。即使她已是强弩之末,可至少,至少要等到孩子出生才行。
她平躺在尚有余温的灰烬之上,肚中的痛一阵又一阵,或重或轻,或长或短,好似东海之上的潮汐,永不停歇。分不清汗水与泪水,亦分辨不出时间的流逝,钱琳之只是在坚持,苦苦支撑。
前不久还是黄花大闺女的她,哪里知道生孩子该怎么办。除了坚持,期待奇迹的降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祈祷那孩子懂事、机灵些,在母亲筋疲力尽之前可以获救,乖乖地从肚子里出来。
这也怪不得她。
钱琳之出身扬州钱家,一个以治学严苛而闻名九州的家族,曾在前朝史无前例地出过祖孙三人,共登黄门,依次位极人臣,尊列三公,故而有“三代大黄门”的美誉。即使现在有所落寞,却也是大乾朝廷上一股庞大势力。
出身这样的家族,钱琳之的家教不可谓不严,即使她不过是旁枝中的旁枝,仍然经受了诸多堪称迂腐的教育。别说什么生孩子的诸多事宜,出嫁前连异性她都避之不及。
在如今民风开发的鸿蒙,钱家此举自然饱受争议。但有趣的是,钱家出身的女子在大乾官宦间称得上是炙手可热,无不以娶得钱家女为荣,即使是旁枝子弟,也是如此。
钱琳之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远嫁东海,嫁给了那个从拒北退役下来,归乡养老的老实汉子,作为一个政治筹码来交好他身后的武将世家。只是这两个懵懂青年自然不知道家中老者的盘算讲究,在东海城过着与世隔绝的欢喜日子。
今夜,羊水破了。这个往日沉稳大气的汉子,继洞房花烛夜那天,第二次变得慌乱、手足无措起来。他七手八脚地把钱琳之抱上床,披着夜色找产婆和稳婆去了。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火焰侵入家宅,当怪物在街道上肆虐时,当家中奴仆死绝,她忍着剧痛从后门跟着人群在城中躲藏时,他都没有回来。
他到底哪里去了?钱琳之一路上见到太多了,她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相信。
“孩子,娘亲准备好了,无论怎么样,娘亲都会保护好你的。”
“孩子,你快点吧,娘亲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好痛!好痛啊……檀郎、爹爹、娘……我好痛啊……”
“生孩子原来这么痛的嘛?娘当年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不行!娘能坚持,我也可以!孩子,加油,娘亲绝对不会放弃的!”
“绝对会坚持……”
“绝对会……”
“如果有人能来帮我,该多好……”
“坚持……”
疼痛、失血、开骨、疲惫、惊慌……重重累加,身体与精神的打击,侵蚀着钱琳之本就飘摇的内心。若非那道执念,她早就昏死过去。
声音淡了。
莫秦萧心中的声音越发微弱,他知道那个求救的母亲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心中不免焦急起来。双腿轻轻夹住腰肢,小白会意,挪移的速度又是加快几分。风在耳边呼啸,秦萧听不见,小白一心赶路,忽略了风中那一丝违和。
刷——
血色的十字刀光破风而来,直奔莫秦萧而去。刀借风势,威力更甚几分,又是一路劈屋斩舍,荡起一阵尘埃。刀光未至,那浓郁道令人反胃的血腥先行凝练成型,咆哮的凶神张牙舞爪地毁坏着沿途的一切,向着莫秦萧两人展露着獠牙。
铛——
立于危墙之上的小白,单腿支撑,以金鸡独立的姿态,用脚尖抵在凶神的眉心,进而发力前点,钻穿了这浓浓血气。凶神在不甘中消散,锐利的刀光又至。小白单足轻点,连连后退,待稍拉开距离,横腿直踢,带动叠叠水影,迫使刀光转向。
一番踢技堪称利落潇洒,只见得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摇摇欲坠的高墙之上轻舞,不仅化解了骇人的攻势,就连脚下危墙都是如初不动。跟着阿依古丽学了一段时间的舞蹈,小白的下盘被调教得极其稳健,被她背着的秦萧只觉得有些颠簸,却无半点不适。
“秦萧你没事吧?!”
“没事。”
小白下意识地问道,很快又意识到秦萧失去了听力,在懊恼与悲伤升起之前,秦萧那悠悠的声音传来,宽慰了她的心。他是听不见,但小白想要说什么,他心知肚明。
两人一心,互道平安后,死死盯着远方,盯着攻击袭来的方向,秦萧轻轻拍了小白两下,被她搀扶着缓缓落地。
他平静地凝视着远方,小白安静地凝视着他。
意外又在情理之中,韩虎臣拖着朴刀,站在一座三层小楼之上,与两人隔街相望。
“他没有死?我不是刺穿了他的咽喉了吗?”落后两人几步的苏檀儿看着毫发无伤的韩虎臣,妖媚的眉头蹙起,忍不住又握住了方才一击毙命的发钗。
“不奇怪。他的身上有股嗔贪的臭味,既然他敢和那两个家伙交易,自然有些本钱。复活什么的,不奇怪。”桃源见怪不怪,耐着性子给苏檀儿解释着,目光始终注视在那两人身上,幽幽叹了一口气,问道一旁静立不言的常思:
“你只是看着?不出手?”
常思摇了摇头,目有凶光地向上指了一下:“贼老天来了,祂在阻止我动手。”
桃源闻言,也是愁容满面,不免忧心忡忡地看着秦萧:“难道我们就只能看着?如果现在不出手,等唐襄他们来了,我们就更加拘谨了。”
“再看看。如果贼老天一心拦我的话,大不了和祂撕破脸皮也要保秦萧平安。”
“我明白了。等他们俩把韩虎臣处理,我先帮秦萧疗伤。”
“好。”
两人的交谈丝毫没有避着苏檀儿。她也是个聪明人,只顾装聋作哑,死死盯着略显颓糜的莫秦萧,有些羡慕地瞥了小白一眼。
如果他还在,能站在他身边的一定只有我吧……
莫秦萧“看着”韩虎臣,汹涌的战意与杀心落入现在的他的眼中,非常显眼,就像夜空中一颗血红的星,还在不断逼近。杀心之外,被潜藏已久的真心,却也落入秦萧的心地。
“原来如此……”
他明白了韩虎臣的一切想法,他知晓了他所作所为的一切缘由,他明了了他经历的一切过去。嘴角抽了抽,一向是儒雅的莫秦萧,此刻也是个忍不住骂道:
“真是个白痴!”
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