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弥的房间里,四周贴满了层层叠叠的符箓,灵力纹路在墙上流转,一进门就能感到一股巨大的威压,阻碍着莫秦萧的行动。
但随着一缕银光扫过秦萧的天灵,他很快就恢复了行动。绕过芥弥,他看到了被镇压在桌子上,萎靡不振的太平无祟。
黑漆漆一团的太平无祟,原本和一只兔子差不多,之前即使被数个分神强者镇压,也能唇枪舌战,不落下风。但此刻他也就拳头大小,猩红的双眼眯拢着,无力地看向进门的二人。
“姐,你做了啥?他咋萎成这样了?”
“研究嘛,总是要抽点素材的。”一边说着,芥弥一边做着些准备工作。手中出现的一根四寸长的银针,使得房间瞬间进入极北的寒冬。
芥弥将它插进了太平无祟两眼之间,小心翼翼地深入、旋转,直到他扭曲、雾化的身体轮廓全部凝结成冰块,才停下手来。
太平无祟全程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喊,只是默默承受着。或者说,他已经无力反抗,连抬起眼皮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承受。
莫秦萧看着这一幕心中一紧,两眼之间也由不得疼了起来。他不敢再看,只能长叹一口气,默默别过头去。
芥弥看出了秦萧心中所想,冷不丁地提醒道:“他是敌人,前些天刚想害死你们。如果你们当时不制止他,死的恐怕就是大半个临淮城的人了。”
“我知道,只是……”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怜悯也要分地方,更要分对象,一味的怜悯慈悲,最后害的只能是你。”
“唉,我会改的。尽量吧……”
芥弥也不再多说什么了,看着一脸愁容的莫秦萧,她知道他要走的路还很长。但还是要让他自己走才好。
由于秦萧的生灵无我尚未圆满,所以需要一点外力,才能使用那“聆听生灵之心”的能力。而这外力,就是那根寒冷的银针。
同样款式的一根针被芥弥取出,炽热的温度一瞬间就将屋内的严寒融化,让人仿佛置身烤炉之中。还好芥弥提前做了些准备,没能影响到秦萧。
听从芥弥的指挥,秦萧咬破了自己的中指,逼出一滴鲜血,然后涂满金针。当血液覆盖其上时,它失去了炽热,与一般的针并无两样。
接着是眉头血。血珠从秦萧额头沁出,芥弥用针挑着,抽出一根血丝,然后系在了银针之上。
银为契,金为证,两心连,不分别。
“据我推测,太平无祟应该有三千到四千岁,这份记忆对于你来说有点多。所以等会你不要抵触,更不要想着全部接受。你就查你想知道的就行。”
“可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啊。”
“……”
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眼睛,芥弥一时语塞。好不容易忍住了翻白眼的欲望,她将金针放到了秦萧手里,没好气地说道:“我想知道行了吧!你给我去查他的来历,他和贪仙的关系。就这两个,其他别多看。知道了吗?”
“好嘞,保证完成任务。”
“但愿吧。”芥弥捂住了眼睛,有点不忍直视自己那不靠谱的弟弟。
“好了,出发!”
随着芥弥一声令下,莫秦萧进入了无我状态。
无我无情无他物的状态又一次出现在他身上。他开始变得虚无缥缈,他开始变得难以捉摸,他开始变得面无表情。
他张开皮肉,不着一丝情感地问道:“芥弥姐,然后呢?”
一如开口的木偶。一如诞灵的冰块。
“将你的意识集中在手中的金针上,然后顺着针的指引,潜入太平无祟的记忆。千万要记住!不要看太多,也不要放松警惕。在自由无我结束前一定要出来。”
“嗯。”
莫秦萧闭上了眼,寥寥无几的灵识攀附在金针之上,在它的指引下,穿过银针构建的通道,他听到了来自太平无祟的声音。
衰老、沧桑、寂寞、孤傲、亘古……
岁月的声音夹杂其中,千万个老人在耳边呢喃,若非此刻秦萧不会被任何事物影响,恐怕他已经被这些声响给逼疯了。
睁开眼睛,他看见的是白茫茫的一片,感受到的是从未有过的严寒,听着寒风肆意地剥削自己的骨肉,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悲伤。
“这里是?”
“秦萧!听得见吗?秦萧?”
“芥弥姐,听得见。”
“好!现在你的灵识进入了他的内心世界,因为银针的缘故那个世界被冰封了。你应该能看见一些冰晶状的东西,那就是他记忆的具象化,用金针把它们融化就可以看了。”
“知道了。”
“切记不要靠近这个世界的中心!那里是他内心深处,可能会惊动他,很危险的。”
“嗯。”
在芥弥的指挥下,秦萧在心中想着要找到和贪仙有关的记忆。随后手中的金针悬浮在他面前,像指针一般引领着他前进。
翻过一座又一座冰封的山脉,莫秦萧推开层层叠叠的迷雾,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几颗大小不一的冰晶。大的有门板大小,小的只有拳头。
随便抓住一块,秦萧用金针将它融化,一段影像就出现在他面前:
以太平无祟的视角,他在和银豆子对话。银豆子交付他保护阿依古丽的任务,同时还让他潜伏神霆阁内,伺机而动。
这段记忆他知道,只是多了些细节。比如莫秦萧第一次知道了银豆子的长相:不好看,塌鼻子、厚嘴唇、大小眼,右半张脸全部腐烂了,布满一个又一个露着白脓的小痘痘。面目可憎都不能形容她的惨状。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声音却出奇地好听。就像母亲的手,摸过脸庞一般舒适、温润。
虽然莫秦萧没感受到过母爱,但是几个姐姐给他的爱也差不太多。
好违和。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一颗绿豆大的冰晶飞到他面前,主动打消了他的违和感。从太平无祟的视角,他知道了银豆子的事情。
原来的银豆子曾经也是修仙界闻名的美人,以慈悲心肠着称,一手治愈术法更是出神入化,所走之道也和疗愈有关,经常在九州各地赈灾救难。也正因为如此,她被人冠以“散瘟尊师”的名号。
只是有人推崇,自然也有人嫉妒她、痛恨她。她四处治病的行为,终于惹怒了某些邪修魔道。
某一次在她远赴森罗解决瘟疫时,两名合体级别的魔修联合两位妖修,出手偷袭,阻拦她驱瘟。
此战银豆子战至力竭,终是重伤不治。
可为了解决瘟疫,她凭着最后一口气,将瘟疫毒气全部吸收,也因此半张脸溃烂,伤到了根骨,由此变成了这副模样。
可她终究落了套,那瘟疫毒雾本就是有人为了陷害她而刻意散布。银豆子因此性情大变,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出手杀了人、屠了城,最后招来了圣堂围剿。
心灰意冷之下,银豆子遇到了贪仙。他帮她洗刷了罪名,帮她虐杀了陷害者,帮她逃脱了圣堂的追杀,帮她恢复了容貌。
银豆子也遵守承诺,自愿成为两宝之一,成为贪仙教团的压舱石。兢兢业业地辅佐贪仙数千年。
直到……
奇怪?她的相貌不会恢复了吗,为什么太平无祟看她还是那副样子?
看完银豆子的故事,莫秦萧没有像往常一样感到唏嘘,只觉得奇怪。太平无祟的眼中看到的,似乎和他们看到的并不一样。
至少莫秦萧还记得,当时银豆子出现时,是个挺漂亮的人。
“我的眼睛可以勘破虚妄,直视真源,我的分身同样如此。那个叫银豆子的,本源早就变得肮脏不堪了,我看见的自然是那副模样。”
突兀的声音在莫秦萧身边响起。他缓缓扭过头,与一双鲜红的眼珠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和太平无祟的一样,只是更加柔和、更加沧桑罢了。
眼睛的主人,是个女子。从秦萧的角度,挺难去形容她的长相的,漂亮是很漂亮,但又不是那种相当惊艳的美。
她很耐看,而且是越看越觉得漂亮的那种,而且还充满了母性。除了温柔,秦萧一时间还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她。
“你是?”
“自我介绍一下,太平无祟。”
“嗯?”
“你看到的应该是我的分身,很多年以前我把自己分成了数百个碎片,游历鸿蒙去猎杀邪祟,你看到的应该是其中之一。”
“哦。”
两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太平无祟的本体蹲在他身边,撑着脑袋看着他,一直笑呵呵的。秦萧敏锐的感觉却从中读出一丝违和。
从她的双眼中,他能读出一丝思念?还有憧憬?
试探着的,莫秦萧开口问道:“我们认识吗?你看我的眼神不太对。”
“嗯……我认识你,但你不认识我。”
秦萧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得出了一个结论:她应该是莫凡的旧识。
“哦,前辈你认识我爹?”
太平无祟摇了摇头,在秦萧面前盘腿坐了下来,理了理如花散开的桃红荷瓣仙裙,“你爹?不认识。我只认识你,我为你而来。”
秦萧冰冷的眼神盯着她,盯得她发怵。
她是不是把我认成我爹了?
他没什么人脉,凡是遇到认识他的人,大概率是他爹莫凡的旧识。眼前这人不认识莫凡,却认识自己,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解释一下。”
“抱歉,我不记得了……我可能知道一些,但说不出来……”
莫秦萧蹙起了眉头:“我不喜欢谜语人。”
太平无祟的淡然被他聚拢的眉头揉成了一团,肉眼可见地变得慌张起来。她一改先前随意地坐姿,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他面前,郑重地拜了大半,双手相叠,置于额头。
“还望您原谅我,无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其中因果太大,无祟担心会伤及您!请您千万不要怪罪无祟!”
“我不怪你。你为什么要行这么大的礼?我们很熟吗?”
“是的!只有这点我可以说,你我之间有着天高的因缘,只是你现在不知道而已。无祟绝对不会害你的!请你信我!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
看着她诚恳的红瞳,看着她晶莹的眼睛,看着那将落未满的泪珠,莫秦萧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信了。
太平无祟心中的负担,随着他头颅的颤动落了地。她双腿瘫软,双手掩面,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带着哭腔的笑声断断续续地传入秦萧的耳中。
“太好了……太好了……”
被泪水润湿的视野之中,出现一张白帕。莫秦萧还是一副冰冷的样子,但递出丝帕的手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接过他的丝帕,抹去了落下的泪珠,抹去了脸上的忧愁,太平无祟破涕为笑,将丝帕紧紧贴在自己怀中,视线不愿从秦萧身上离去。
“我有个问题,方便问吗?”
“是关于贪仙的吧?你要的都在这里了。”说着,太平无祟素手一招,一团拳头大的光球飞入她的掌心,随后慢悠悠地塞入了莫秦萧的眉间。
那一瞬间,以太平无祟的视角,他知道了贪仙教派不少秘密。太平无祟的分身,贪仙是合作关系,教派内部对他有所保留,可能出于这个原因,他知道的并不算多。
只是很奇怪,那么多的记忆里,他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消化了他的记忆,莫秦萧捂着有点胀痛的脑袋,对着眼前之人问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嘛?”
“没有了……”
“我……无祟还有一个请求。可能有些无礼……”
“你说。”
“您能……摸摸我的头吗?”
一个奇怪的请求,但莫秦萧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
她的头发有些粗糙,没有小白的柔顺,但有股很好闻的味道,就像……雨后的青苔、日照的被子。
太平无祟的手轻轻握住了他,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感受着不算粗糙的手。
和记忆中相比,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化啊……他还是不会拒绝人,即使无我了又怎么样呢?他还是他……
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又或者过去……
他还是他,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也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冰封的世界,融化了。离开之前,莫秦萧看见的是一片惬意温暖的世界:鸟语花香,莺歌燕舞,儿童嬉笑,老叟安息。好一片桃花隔世园,赞一处人间比天堂。
句芒有步踏青苍,万里艳然忙农桑。烹羊宰牛饮为乐,人间快活在此乡。
……
房间中的莫秦萧醒过来了,冷漠在他的眼中一扫而光,留下的是悲伤与疑惑。他在共情太平无祟的悲伤,他在感受她的情绪。
欢喜、喜悦、悲伤、思念……
突然,莫秦萧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问向了一边等候的芥弥,“芥弥姐,我有前世吗?”
“没有。”
“是嘛……”
他确定了,可能她真的认错人了……
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芥弥紧张了起来,赶紧捂住他的额头,关切地问道:“怎么了秦萧?你在他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等会再和你说吧,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秦萧轻轻推开了芥弥的手,看着桌上太平无祟的分身,拔出来那根限制着他的银针。
“危险!小……”
“心”字还没说出口,秦萧已经完全把银针拔出来了。一同发生变化的还有萎靡不振的太平无祟。
柔和的白光由内而外地迸发,烟雾般的外壳如鸡蛋般碎裂,一片一片地落下,露出其间一个小小的脑袋,一双红色的眼珠子眨巴眨巴地盯着秦萧。
短暂迟疑后,脆生生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了。
“主人儿——”
芥弥目瞪口呆地看着太平无祟的变化,看着他从扭曲的烟雾变成一只熊形生灵,看着他飞扑入秦萧的怀里,盘在了脖子上。
“秦萧,这是……”
秦萧伸出手指逗弄着太平无祟,叮嘱她乖乖地趴在自己的身上,随后神秘地冲着芥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芥弥姐,把大家都叫过来,我会解释。”
“……”
咚——
“故作神秘!装什么装!不知道我最讨厌谜语人了嘛!”
“对不起!”
滑跪、道歉,一气呵成。
太平无祟也跟着一起滑跪、道歉,同样的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