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无名荒山之上。
小白泪流满面,却仍在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紧紧抱着陈惊鸿,依依不舍地做着告别。
泗水城事了,斩蛇剑也已到手,鬿雀也已经“伏诛”,陈惊鸿在外奔波许久,是时候回掌剑山了。
一行人离开北号山,西行数十里相送,又找了一处荒山,莫秦萧亲自下厨,大快朵颐一番。吃饱喝足,欢乐尽兴后,却再也拖不住离别的脚步,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刻。
相较其他人,小白反倒是最伤心的。这也难怪,她本就没什么朋友,虽唤芥弥一声姐姐,却还是当做长辈来看待的。而秦萧又是异性,很多话不能和他说,再之她现在对秦萧的态度很微妙,不知不觉中有些拘束了。
这一来二去,反倒和惊鸿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有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好友,成为了闺中密友。如今陈惊鸿即将离开,相见之日又遥遥无期,也难怪小白会抱着她哭得那么伤心。
陈惊鸿那万年不变的冰山俏脸之上,也难得地流露出几分愁容。小白会因离散而哀伤,她同样会因为离别而惆怅,她又何尝舍得小白一行人呢?
过去,她是万众无一、千载难逢的天才,更是掌剑山高高在上的剑子,光彩夺目、受尽尊崇。可光鲜亮丽背后,别人看不到的,是她难逢敌手的孤寂,是她难以亲近他人的无奈,是她追崇者无数、知交者无一的寂寞……
身居高位,面冷心善,口碍识羞,不谙世事……这些特质加起来,“交朋友”对她而言又谈何容易呢?
所以她才如此感激这次泗水之行,虽说过程跌宕起伏了些;珍惜芥弥这个亲切的姐姐,虽说性子恶劣了些;珍惜莫秦萧这个难得的对手,虽说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珍惜小白这个知心的朋友,虽说过于粘人了些……
他们有缺点,但陈惊鸿还是很喜欢他们。所以,此刻才会如此不舍,才会久违地淌出几滴泪水。
相见时难,别亦难呀……
夕阳西斜,孤鸿回林。
相拥而泣的两人终于分开,小白两眼涨红,声音沙哑,嗫嚅道:“惊鸿姐姐,咱没有什么东西送你,这是先前咱拍下来的白罗绸,还剩四尺三,全送你了。你路上慢点走……”
小心翼翼地接过小白捧来的一叠绸缎,秦萧抱拳说道:“惊鸿道友,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一点心意,以解相思之愁,还望收下。”说罢,他递出一把通体雪白的扇子,正是先前乌如许的那把百苦鬼扇。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先前秦萧和“秋渠”的相谈结束后,这把扇子里的鬼气早已消耗殆尽,只留下作为地宝的雏形,原本他想归还给上清宗,却被拒绝并作为赔礼收下了。若非如此,莫秦萧也不敢随意送出。此时这把扇子和先前比起来,朴素了不少。
陈惊鸿双手接过,看向秦萧,示意自己能否打开看看。得到应许后,她小心翼翼地拉住扇大骨,缓缓拉开,只见:
惊鹭落霞齐飞天,东水连穹共赏色。
半江瑟瑟半江红,半天如墨半赤赭。
钓叟横杆带残阳,叶回时,婵低颌。
长啸忽来鸿雁杳,远山处,尽旅者。
赫然一幅鸿雁图映入眼帘。或许是没想到秦萧还会丹青之法,陈惊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小白也是一脸崇拜地看着他,隐约中还有一丝醋味。此画虽说不是什么名家佳作,却也能看出是一幅呕心之作,还刻意迎合了陈惊鸿那“惊鸿”之名,倒也讨得她欢心。
面对两人的疑问,秦萧也不否认,浅浅一笑,已是明示。顺带着,秦萧把之前得到的鬼罗藤一并给了她,陈惊鸿已经开始化神,这稳定神魂的灵植她刚好用得上。
芥弥也送出了送别之物,随手抛给她两小瓶精血:一瓶来自鬿雀,一瓶来自白芙。
谁也不知道最后芥弥和白芙谈了些什么条件。只是最后她们出来时,白芙两人已是一副心服口服的样子,对芥弥几乎是言听计从。
芥弥帮他们重新改造了北号山的环境,从地下去除了什么东西,种下了一颗万青森种。
中间还有一些小插曲,见黑袍人给的那颗森种质量相当低下,芥弥忍不住数落一番,自掏腰包送给他们一颗更高质量的种子。
此外,芥弥还帮鬿雀疗伤,帮他们做了不少善后的事。作为交换,他们交出了北号山近一半的财产,并以道心血脉发誓,五十年内绝不会靠近泗水城三里距离。
离开时,白芙还交给了莫秦萧一份信。她不指望莫秦萧特地去临淮为她送信,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他未来有机会,能将这封信交给神霆阁。
毕竟她只信任这个人。
事后秦萧问起芥弥为何要做那么多事,她也只是神秘地回答一句:“那是你的因果,你该得到的。”
接过三人的礼物,陈惊鸿郑重地将它们收了起来,随后取出两枚玉质法器,作为回礼回赠秦萧与小白。至于芥弥,她也看不上小辈的回礼,拒了这法器,却要了陈惊鸿的一个承诺。
“……”(我没带什么东西,这两件法器你们收下。这是影音玉符,是一种通讯法器,上面留有掌剑山的印记,代表你们受掌剑山的庇护。我已经存入了我的灵力,九州范围内,你们都能通过这个联系到我。)
这确实是一件好礼物。影音玉符分很多级别,陈惊鸿出手阔绰,给他们的是最高级别的。除了有正常的通讯功能外,只要灵力足够,还可以传递影像。甚至在一定范围内,还可以相互感知位置。只要在其中留存一丝灵力,便能永久保留,相互沟通交流。
但无论什么级别的玉符,最多也只能存下三十六道灵力,再多就承受不住了。不过这也妨碍不了它是当下最流行的通讯法器之一。
小白对这样的法器爱不释手,在惊鸿的教导下,赶忙在她的玉符中留存了自己的灵力,莫秦萧有样学样,紧跟其后。原本因为离别而产生的悲伤,被这么一件小法器冲散了不少。
陈惊鸿与小白芥弥一一相拥,和秦萧抱拳拜过,终是一步踏出,御剑西去。
夕阳西下,孤影独行。风来云散,代友送行。
来时茕茕孑立,去时亲友相送,倒也是段美好的回忆。
直至看不见她的身影,才不舍回过头去。只是夕阳那么大,哪里看不到呢?一旦看到了,勾起的便是离别的忧愁。
无意中,回首再回首,视线在虚无中交织。少年刻意的一瞥,留下的,是往后再也无法分割的纠缠。
接下来一夜少话,三人就近在荒山周遭露营安寨,暂且休息了一晚。
晚上,小白与秦萧都有些辗转反侧,一人暗自啼哭,一人愁绪万千。
“小白,你睡了吗?”
“……还没有,吵到你了吗秦萧小哥?咱尽量哭得小声一点……”
“没事,我就问问。这个给你。”
“这是……”
“珠蟞鱼的那颗本命珠子,我用它做了一只簪子,送你了。手艺一般,别嫌弃。”
“……谢谢秦萧小哥,咱会珍惜的!”
“嗯。那你继续哭会儿吧,我陪你。”
“嘻嘻,咱现在不想哭了。秦萧小哥你和咱聊聊天吧。”
“好啊,你想聊什么?”
“就聊聊你以前的事吧,怎么样?”
“好啊,那可是很无聊的故事……”
两人对话声音并不大,但还是被芥弥听得一清二楚,无奈地笑了声:
“这两孩子……”
徐州,琅琊郡,瑾瑜城。
虽说瑾瑜城属城制,实则和郡同级,与琅琊郡首府琅琊城并列为徐州最大的两座城池。原因无他,这里正是八王之一瑾王的王城,独立于大乾之外的繁华地,与琅琊城互成犄角之势,相互对峙。虽说经历了数代的明削暗贬,与最盛时不可同日而语,但依旧是一个在九州域内数得上的庞然大物。
八王属地,自治自理。人皇特允,世袭罔替。
这就是八王的底气。
城池中央处坐落着一座华丽的王宫,恐怕整个徐州都没有能和它相提并论的建筑群了。或许放眼整个九州,也只大乾皇宫和其余七王的宫殿能和它相提并论。
在这王宫深处大殿之内,只见:
两列盘龙金柱林立,撑起个灿灿穹顶;一轮翔凤银珠悬挂,照亮片煌煌高堂。十步一山金堆积,贵气灼灼,百步一树珊散放,宝光烁烁。细看那红丝雁绒铺地,杂碎暗藏,布及百丈;又观这东海明珠启明,尘土蒙灰,入眼千枚。好一处人间富贵家,百代锦绣场。
穿金殿,转连廊,有那珠帘赤纱遮鼎,翠屏金帐掩王。翘一双销魂玉柱白月足,勾一抹引魄樱桃润绛唇,留一个俏丽威严俊模样。隐幕后,任臆想。静看那堂前百犬争食好景象:
笏满堂,白鹤袍下文官如蝇嗡嗡暗扰;剑满堂,麒麟铠内武将似犬狺狺狂嚎。贬一个纱帽小,争一个紫蟒长。殊不知终是幻梦一场,求不得功盖三代子孙享。一时腌臜污官场,百代黎民赊命偿。
甚荒唐!
大殿内从属争辩,看似正在为徐州境内大小事宜争论不休。大殿后雅间安静祥和,瑾王坐于高座之上,隐藏在层层遮挡之后,耐心听着属下王树源的汇报。
八王之中唯有瑾王与湘王二人是女子,这件事近乎人尽皆知。但并没有几个人见证过她们真面目。尤其是瑾王,可以说是八王中最低调的一位了,自继位以来就不怎么抛头露面,即使出场也总是带个面纱。
因此有谣言说瑾王丑陋不堪,羞于露面,所以才每日戴面纱示人。造谣者以为谣言惑众,以讹传讹,传播广了就不会有人追究,甚至还画了不少丑化瑾王的画像。
听说再后来,那最早的一批造谣者全被瑾王下令抓走,以不敬的罪名判了六年,还被抄了家,以儆效尤。效率极高,处罚很重。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乱说话了。
“……殿下,这便是泗水城一事前后原委。那乌如许确实是个难得的傀儡,可惜掌剑山的横插一脚,打乱了所有的计划。老奴担心贸然出手会引发掌剑山的怒火,只得无功而返。老奴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责罚!”说罢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王座之上,由于屏风纱帐的遮挡,看不清瑾王的表情如何,只能隐约看见她的手在不断敲击一旁的扶手,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良久,瑾王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出奇地好听,如黄莺一般悦耳,只是听不出喜怒:“王树源,你确定你一看到掌剑山的人,就赶紧返回来了?”
“没错!老奴很确定。”
“按你所说,那掌剑山的人明明来晚了些时候,在此之前你有足够的时间,为什么你没有赶在他们前面动手呢?”
“这是因为……咦?对啊,为什么?”王树源刚想回复她,却突然语塞,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按理来说,他已经帮瑾王做了不少这样的事,早已轻车熟路,不可能因为乌如许的一句保证,就放心全权交给他才对。自己一定会暗中做些其他准备才对,可为什么在掌剑山的人来之前,自己一点动作也没有呢?
看出了他的疑惑,瑾王屈指轻轻叩了一下扶手,一个中年美妇凭空出现在树源的身后,对着她躬身施礼。
“琼姨免礼了。你帮我看看,王树源的记忆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
“老身领命。”说罢,她直接一把抓向树源的脑袋,丝丝灵力灌入他的大脑,让树源感到浑身一凉,不禁紧张几分。
“别反抗,放开神识,否则会对你的元神产生不可逆的损伤。”那美妇见他有所动作,冷不丁地提醒道,吓得他赶紧放下了戒备,老老实实跪好。
“怎么样?”半晌,看着收手闭目的美妇,瑾王问道。
“没有被修改过的痕迹,但是有一段记忆前后不连贯。”张开双眼,那美妇说出了探查的结果。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相当疑惑,但还是说出自己的猜想:“老身认为,应当是有人强行删除了王树源的记忆,将他原本想要动手的计划和打算全部消除,并留下一个只能旁观的暗示。能做到这一点,还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想来那个人的手段也极其高明,修为不浅啊。”
听到她的猜测,瑾王眉头一皱,继续问道:“和你比怎么样?”
“若专修神魂之法,估计要比老身弱一点。若不是,则比老身要强上几分。”
“也就说,返虚巅峰?甚至合体?”
“有可能。”
听到这样的结论,瑾王脸色惆怅,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脑海中推演,手指不住地敲击着扶手,认真思考着对策。那美妇也不打扰,消失在了面前,只有树源依旧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跪在原地。
良久,瑾王才有所动作,她扔出一片奇特的翎羽,吩咐道:“王树源,赶赴荆州湘王处,以此翎羽为凭证寻求她的帮助,去调查掌剑山近期赶赴徐州泗水郡的所有成员。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查出来那个人是谁,会不会对我们的计划有影响。此行准你戴罪弥补,万不可出差错。”
“老奴明白。那殿下,泗水城的事……”
“先放一边吧,我们还是低估了刘玄那个老狐狸。刘公沛、刘玄……哼,我早该想到的。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善后工作做好,万不能让刘玄抓住把柄。”
“取我的令牌,再找两个空闲的供奉和你一起去,毕竟是六宗之一,谨慎些。湘王现在立场也不明确,尽量留个心眼。”
“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出发。”王树源重重磕了一个头,消失在了原地。
此刻,隔间内只剩下了瑾王一人。她缓缓从帐中走出,来到一幅地图前。通过几个地名能认出这画的应该是徐州,但疆域要比现在的徐州大上不少。
“唉……徐州。这九州再让朝堂上那个呆子治理下去的话,不知又要变成什么样了。”
“县不管,城不待,百姓乱做一团团。县太爷,城主府,地方皇帝自做主。”
哼着奇特的童谣,瑾王长叹一声,从地图上收回了目光,唤来几个侍女替自己更衣梳妆。戴上了掩盖面容的法器面纱,做出一副威严的架势,在侍从的搀扶下她缓缓走入大殿。直到见到她来了,殿内官员才安静下来,纷纷躬身施礼。
接下来外面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处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