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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城不大。

在李乐的认知里,这里是一个符合城市学,以及城市社会学里,对工业城市布局、划分、形成规律的典型代表。

从生产资料提供的规模、范围,生产要素包含的技术、劳动力、土地、运输,矿产资源,到资源所在地、市场中心、交通交汇的货运中转地几个关键构成要件集中体现着。

中心商业区,过渡带,工人住宅区,中产生活区,城市通勤带等等,社会群体结构分布,几乎是博古斯同心圆结构,带状城市完美复刻。

可是,当这个城市的构成要件之一的资源被抽掉之后,一场无与伦比的疼痛,随之降临。

从莫地沟出来,穿行在满是红砖,灰色水泥,钢架,烟囱、铁轨、航吊组成的城市建筑群里,那种极致的工业风,被浓缩在这里。

南方城市的轻盈跳跃,在这里,变成了厚重厚重与粗粝,透过弥漫的尘土,似乎能触摸到最初滚烫的心跳。

闻到空气中的柴火味,看见烟囱中冒出的白雾,地上皑皑积雪,跑在街上,车厢里有着火炉,包得严严实实,一根烟囱伸出车厢,被当地人称作小凉快的三蹦子。

锈迹斑斑,成了沉默巨人的炼油塔,大铁门里,杂草丛生,裂纹横生的路面,厂房斑驳墙面里裸露的钢筋,展示着、保留着坚强工业骨骼。

看到了“奋进”、“振兴”、“先锋”号的小鳄鱼电力机车,桥梁,涵洞,挂着红灯停车、灭灯了望牌子的道口,整座城市氤氲着煤炭味。

但是,这种城市在某种意思上是安静的,就像,一个坐在那,抽烟的中年男人,身前烟雾缭绕,眼里都是无奈、迷茫还有那点底子里的不屈从。

“这里,好像比我们那还差。”连祺趴在窗口,指着都是穿的蓝黑为主的行人,对李乐说道。

“还和哪里比不?再不济,你们也是省会,要是这样,上面就该疯了。”

“这里,以后就这样了么?”

“咱们一个专业的,你觉得呢?”

连祺想了想,“如果找不到新型产业的途径,最后,就是个依附,依附在奉天旁边,承接一部分产业的转移和城市功能,改造城市环境,变成一个大都市圈的配套,后花园,养老地。”

“或许吧。”李乐叹口气。

“就没别的办法么?”

“你问这话,吕老师就该骂人了。”

“咋?”

“天地地利人和,说到底,还是大势,这是规律。经济周期、城市承载功能、政策的指引方向,本地资源的开发,有些事情只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过程,然后,又没有很好的托底措施和足够的调整时间,和,艹!”李乐猛地一刹车,一个探头的自行车从车头前窜了过去。

“想死啊!”连祺拉下车窗,对着那人骂道。

“嚯,你这,可以啊。”

“气人,害人害己。你继续。”

李乐笑了笑,换挡,前进。

“因为资源带来的工业路径依赖而兴,也因边缘化的路径惯性而衰,其兴也勃,其衰也忽。但是由结果去找原因而去唱衰,其实没什么必要,人没有变,变得永远是那些以成败论英雄的势利眼。”

“哎~~~~~不怀念的人是没有良心,想回来的没有脑子。”

“这话,有哲理。”

“哲理个屁,我现在的哲理是咱们晚上住哪儿?”

“你推荐一个。”

“那就煤都。前年和我爸妈来看亲戚,住过,还成。”

“嗬,你这到处都有亲戚啊。”

“我滴家在东北~~~~”

“松花江上啊!”

“去那是有点儿远了啊。”

。。。。。。

更远的沪海,金茂君悦86楼的俱乐部餐厅,眼下沪海最高餐厅的包间里,朱运站在玻璃幕墙前,俯瞰着夜色里,灯火霓虹的大半个沪海,一种豪情油然而生。

抿了口手里的红酒,转身,看向正在打着电话的一个三十多岁,穿着西装的男人。等到男人放下手机,笑问道,“怎么样?”

“搞定了,那边承诺三个亿。”西装男点点头。

“挺好,不到三千万,算是翻了十倍。”

“这里面有你的三成。”

“不,我的是三分之一。”

西装男一愣,随即皱起眉毛,“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

好一会儿,西装男用力道,“成,给你!”

“呵呵,祝我们又一次,合作愉快!”朱运举起手中的酒杯示意。

“那之后.....”

“新化铁厂和富华钢铁又有什么关系呢?负债是负债,资产是资产,一家承担负债,一家承接资产。资不抵债就破产,资产就能抵押贷款,贷的款,再拿去操作,多简单的事情。”

“我就怕那个厂子里的工人闹事儿。”

“闹?闹什么闹?减员增效,优化并轨买断,该给的钱都给了,多少是少,多少是多?兄弟,眼光放长远点。”朱运坐到西装男身边,笑道,“好的厂子保留,不好的厂子,我们看的是资产,是地皮,至于工人,有上面和当地政府托底,这不是我们要担心的。”

“当初答应职工买断身份的经济补偿金,一共1.3个亿,现在还差八千多万,怎么办?”

“老办法,股抵债。找个下属子公司,把这些补偿金转换为所在子公司的股权所在子公司的股权不就成了?”

“嗯,明白了,回去就给他们开会。”

“对了,给你交个底,吉省和辽省的两个项目做完,我们几个就要退出了。”

“退出?你什么意思?”

“相比这中周期有些过长的,我们有更好的去处。”

“那你们退出,我这边.....”

“退出是退出,可我们关系不是还在?之后,有好的项目,大家还有合作的机会,只不过是,富华的股东里,没了我们而已。”

“那股份的钱?”

“这两个项目做完,你不就都有了么?以后,富华就都是你的了。”

“那你们的那个去处?”

“怎么,你也想参一笔?”

西装男笑了笑,“挣钱,为什么不?”

“呵呵,成,你等消息就是。”

“谢了,朱总。”

“互惠互利。”朱运一仰脖,干了手里的酒。

“对了,燕京的资产评估公司那边给的价格你看了么?”

“看了,评估下来是32.6亿,和咱们12亿的心理预期差的还是有些大。”西装男想了想。

“那就再找一家重新评估,猪,先剔骨,再剥皮,剥完后还挺肥那就只要里脊肉,还需要再剥离。有些资产其实都是报废的,留下就是个拆除卖破烂的价格,哪能都按现在的造价来衡量,你得按当时的价格,这样不就说的通了?”

“嘿,那我后天去羊城,找上次给川省那家钢厂做评估的公司,他们比较有眼力见。”

朱运笑了笑,“如果这两个项目操作下来,重新配置一下优质资产,富华手底下的年产能就能突破两千万吨,到时候,我们在与不在,你都会立于不败之地。”

“嗯。不过,就怕有竞争对手,现在通过那边改制办公室的人知道的,就有当地的松平集团和奉天的一家公司要参与进来。”

朱运一摆手,“不怕,我们把市里,省里关系打通,到时候多给些承诺就是。大家兜里揣的什么牌,都心知肚明,大不了拉到一起做这个盘子。”

西装男张嘴还要说什么,就听到敲门声,看了眼已经拜了顶的朱运。

“呵呵,来了。”

两人起身,门开,一阵笑声传来,一个穿着蓝色套装,打扮的珠光宝气,一身少妇风韵的女人,领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进了门。

“人我给你请来了啊。”女人瞧见朱运,笑道,“老宋,这是咱们复大的校友,朱运,还有他的合伙人,姜鹏翔。”

“你好,宋学长,欢迎欢迎。”

“呵呵,早就听萍馨说起过,校友里,有个亿万富翁。这次,算是看到真人了啊。”瘦高个笑道,伸手。

朱运忙握住,“别听她瞎说,我哪是什么亿万富翁,就是个做点小生意的。”

“是就是,别谦虚,我这一路,可是听萍馨一直说你们富华这几年的发展,兼并重组,让不少钢铁厂子都回了春,了不得,了不得。”

“宋学长谬赞了,是托这个时代的福。”

“对,感谢时代。”

两人握完手,西装男赶紧跟上,“宋主任,您好,我是姜鹏翔。”

“辽省的新化特钢,是你的手笔吧,我看了报道,接手第二年就扭亏为盈了,很厉害嘛!”

“这都是当地政府各级领导的支持,我可不敢贪功的。”

“对啊,支持,支持。”

“行了,都认识了,就赶紧坐,我还没上来过呢,这边景色真好。”

朱运大笑,“喜欢就给你在这儿办张贵宾卡。”

“算了,我家那口子回头又得说我。”

“他还能管得了你?”

“这话说的,去去去,赶紧,上菜,饿了。”

四个人,在偌大的包间里,说话都带了回音。

酒三菜五,姜鹏翔端着一瓶红酒,又给几人倒上,就听宋主任问道,“你们也想参与吉钢的改制重组?”

。。。。。。

抚城的清晨,薄雾弥漫,李乐推开窗户,一阵凉意,打了个哆嗦。做了一番心理斗争之后,还是出了房间,围着煤都宾馆走了一圈,感觉身体热乎了,才找了院子里一处小林子,练起了“挖坑”。

“哈,我说这边怎么有人声,原来是你啊。”

“早上好,怎么,你也喜欢晨练?”李乐收了手,看到一身简练打扮的连祺走过来。

“也不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全看起的早不早。”

“哦,今天咋回事?”

“认枕头,睡不着了呗。诶,你刚才练的啥?怎么看着不像那些太极拳一类的?”

“哦,庄稼把式,不出名的。”

连祺笑了笑,知道这秃子没说实话。

“行了,你练着吧,我回了。”

“嗯,慢走。”

“对,今天去哪儿?我去准备准备。”

“去,下岗办。”

下岗办,全名很长,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业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除了市里区里,每个接受改组调整的厂子几乎都有一个。

新钢厂的下岗办在厂区一栋小楼的三楼上。

李乐拿着介绍信,进了厂子,被厂办的一位大姐领着上了楼。

还没进门,就听到办公室里一阵大嗓门的抱怨。

“特么当领导的是挺好。穿的干净,吃的干净开的还多,可咱们一线的工人呢?”

“天天在那种环境里工作,处处有危险,整天还整逼事叫咱们注意安全啥的,那是说的事吗,本身防护措施你整的就不够完善。”

“一个月开不到600块钱,开多工资的岗位的,都特么是什么经理厂长主任的亲亲理道的,花钱上水上去的,没有人不上水的怎么活?”

“行了,王师傅,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说了咋滴,让我回家?我这就办,你现在就给我办。我看看他们有没有魄力,把我给开了,反正我烂命一条,大不了找根绳吊死在厂办门口!”

“噫,您瞧您这话说的,不至于,不至于。”

“嘁,有的老工人干了大半辈子还没一个刚进厂小孩挣的多呢,你说这是啥道理?整个规章制度还跟人家小鬼子学。小鬼子不是个玩意儿,你也不是个玩意儿?再说,你们有什么资格跟人家学,本身你们当领导的做到啥了?为工人着想什么了,那么大的企业都赶不上个小单位开的多。”

“这个,咱在这儿,抱怨抱怨得了,现在您好歹还能吃上饭,您想想厂里那些回家的。”

“回家的?艹,想想就来气。我以前那个徒弟,小光,大小伙子,干啥不好,刨锛儿,这咋样?把人弄成植物人了,哎....原来挺好的一个人,怎么能干这个去了?还有那个一车间的,那个长得挺秀气的文员,叫啥来着?那天走街上,我差点没认出来,从特么小黑屋出来的,那家伙,一脸的洋画儿,后来一问旁人,挂绿了......”

“啥叫刨锛儿?挂绿?”李乐看了眼连祺。

“木头手柄,一头是方锤,一头是斧头的家伙事儿,叫刨锛,揣着这个,藏在公园、街角、巷口和楼道里,等着单身走夜路的,就拿着刨锛,对着后脑勺,给你来这么一下。非死即残,抢了东西就跑。”连祺解释道,“挂绿,就是女的,那个啥。”

李乐眨眨眼,没说话,又听屋里。

“王师傅,您,是来干啥来了?”

“噢噢噢,对,我来问问,那个培训班啥时候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