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远在地牢的顾怜,并不知道他们这场有关乎他性命的争执。
他昏昏沉沉病了几日,等到再醒来时,牢房内已经多了一人。
“你醒了……”
顾怜不动声色看着戴着面巾的陌生人,心中微微提起警惕。
他可没忘了,他已经把嘉阳派从上到下得罪了透彻,宋子殷会这么好心找人医治他?
顾怜不信。
就算是前几日的半夏,顾怜也不信。
“我叫曹宁,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可以告诉我……”
曹宁眼中并无不耐,他在牢房中简简单单搭起一个泥炉,上面温着的米粥已经“咕咚”作响,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气。
曹宁捡起一个干净的碗,盛了一碗送到顾怜面前,温声端起:“饿了吧,先垫垫肚子,等天亮会有人送饭菜。”
顾怜恍然。
他抬头透着窗户瞧了瞧,果然天色漆黑,是在夜间。
顾怜又转头端详眼前的人。
曹宁?
姓曹?
曹家的人?
顾怜心怀警惕,他摸着身上厚实的锦被,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兴味,过了良久,看着固执捧着粥水的曹宁,顾怜伸手接过那碗香甜可口的米粥。
待一碗粥下肚,曹宁又从牢外拿过早已熬好的汤药递给顾怜:“你放心,我医术很高超,只要你好好喝药,一定能痊愈。”
他这话让顾怜不置可否。
鼠疫的可怕顾怜也知道,在那只老鼠啃咬他的手指时,他便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那个好师兄,现在才出手,也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没关系,他顾怜就算死,也绝不会仇者快……
可惜宋子殷太过卑劣,为了让他多受点折磨,用各种药材吊着他的性命,让他求死不能,只能一日一日在这痛苦中受尽折磨。
顾怜心中恨恨。
现在又来了个曹宁。
不会是知道自己出手伤了曹珏,特意过来报仇的吧?
顾怜如此猜测。
他喝了此人的汤药后,病情虽然没有加重,但也没什么作用,头脑昏沉,浑身发冷,身上溃烂的血肉仍然在加剧,甚至有扩大的趋势。
顾怜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发抖。
曹宁没想到自己不过离开一刻,顾怜便又发了热,他快步走到顾怜身边,蹲下身子,脸色凝重:“顾怜,顾怜……”
眼见顾怜全身痉挛,无意识呕吐,曹宁顿时心慌意乱。
几乎没有犹豫,曹宁无暇顾及被传染的危险,他半扶着顾怜,让其倚靠在他肩膀上,不至于被那些呕吐物堵塞喉咙。
可这个姿势,顾怜几乎是把肚中所有的东西都吐在了他身上,原本干干净净的衣衫顿时散发出一股酸臭味。
曹宁没有一丝嫌弃。
他一只手扶着顾怜,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几根银针下去,顾怜的身子渐渐松了开。
只是人不太清醒,一直在说着胡话。
曹宁离得近,听得最清楚。
他说:“娘,别杀我……”
须臾流泪含糊不清道:“爹,别杀月娘……”
他反反复复低喃了很多话,有些话曹宁听不太清楚,唯有一句最为清晰。他道:“阿暮,我冷~好冷~”
曹宁心情复杂,即使不摸额头,他也能感受到顾怜身上汹涌而来的热意。
顾怜又发热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曹宁低头将顾怜揽在怀中,试图用身子给他微薄的热量。
“阿暮……阿暮……”
顾怜迷迷糊糊叫了一声又一声。
他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带着一股清冽的芬芳气息,那是沈暮守在他身边的味道。
“我在!”
曹宁一声声应着,不敢有丝毫松懈,鼠疫这种病,最怕的就是没有求生欲,只有想要求生之人,才能在痛苦中坚持下去。曹宁神情认真,任由顾怜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直到顾怜终于脸色舒展,沉沉睡了过去。
这次,顾怜的病情又凶又猛,曹宁连着几日灌了汤药下去,这才让浑身滚烫的顾怜慢慢退了热,人也从昏昏沉沉的噩梦中清醒过来。
然而,脑中混沌的顾怜更加看不懂宋子殷意欲何为。
特别是当他惊奇发现,由鼠疫带来的疼痛正在减少,顾怜越发迷惑,难不成曹宁……真的是想救他的性命?
随即顾怜便立即否决了这个念头。
宋子殷老奸巨猾,不可能做这种蠢事。
“你姓曹,和曹珏是什么关系?”
也许是在病中,也许是曹宁多日的照顾让顾怜心中有了些许异样,他不再冷漠以对,反而看着曹宁,主动搭起话来。
“恰巧同姓罢了……”
曹宁不欲多说,瞄了顾怜一眼,转头专心熬制汤药,末了不忘警告道:“不得直呼三掌门大名……”
他这话让顾怜听着很是耳熟。
不过顾怜没有多想,只是姿态懒散了不少。他懒懒躺在曹宁为他重新铺好的被褥上,摸着身上被换过的崭新锦被,心中有了计较。
原以为是个曹家弟子,没想到只是一个小卒子,顾怜眼中划过一丝不屑。
也是他落魄了,否则这种小人物,连和他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曹宁没看出顾怜的鄙夷,这是顾怜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曹宁虽然不说,但眼中明显是高兴的,不过没高兴多久,他久久未听到顾怜再开口,误以为自己刚才语气太过严厉,心中不免叹了口气。
也是,他同一个病人计较什么?
曹宁有心求和,端着汤药递给顾怜:“喏,药好了”,说着咳嗽一声,语气中带着不自然的别扭:“抱歉,我刚才语气不好,别介意……”
顾怜显然有些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只是盯着曹宁的肩膀处发呆。
曹宁顺着顾怜的视线看过去,这才恍然,这几日忙着照顾顾怜,忘了要换洗的衣物。此时他的衣衫上,还残留着干涸的呕吐物,已然有些发臭。
曹宁讪讪一笑:“忘换了,我马上就去换。”
顾怜眼神复杂,带着点困惑,又暗含一丝试探道:“你可知道我是谁,为何在这里?”
曹宁搞不懂顾怜脑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将汤药塞在顾怜手中,没好气道:“不知道,不关心……”
热度正好的药汤在顾怜手中散发着阵阵热意,驱散了牢中的寒冷。
顾怜捧着汤药,笑了笑,略有讽刺:“你不知道我是谁,居然敢救我,难道就不怕你们宋掌门机关算计,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这话让曹宁疑惑:“什么意思?”
顾怜没卖关子,懒懒躺下道:“你们宋掌门,可是千方百计想要我的性命,比如我身上的鞭伤,再比如,这次……鼠疫……”
他语调缓慢,好让曹宁听懂。
这话刚落,曹宁倏然起身,脸色青白,显然是被气到了:“你胡说什么!”
顾怜不屑道:“如果没有宋掌门的默许,那些老鼠如何能悄无声息放入这里,我是快要死了,可我也不傻,你们别想耍着我玩,咳咳咳……”
他说的狠厉,但止不住的咳嗽让这种狠厉大打折扣。
曹宁怔怔看着顾怜,似乎看透他的色厉内荏,想要教训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们掌门光明磊落,我看你是病糊涂了,胡言乱语……”
曹宁冷冷丢下这句话,转身出了牢门。
他心中又气又恼,须臾气恼顾怜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须臾又想起顾怜眼中暗藏的恐惧与不安,心中的怒气顿时化为一声长叹。
他这一离开,便是两日没有再回来。
人在时,顾怜只觉得厌烦,毕竟是嘉阳派的人,顾怜实在无法对他提起好感,但这两日人不在,整个牢房都显得空落落,让人心烦意燥。
顾怜不由瞥向那个小小的泥炉,这两日没人生火,早已变得冷冰冰,就同这墙壁一样。
顾怜黯然,旋即又自嘲道,他在这一方小天地内,久未与人交流,如今宋子殷随意派来的一个小卒子,都能轻易调动他的情绪,让他心绪难平。
宋子殷,果然比想象中更难对付。
顾怜懂人心,他知道,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便会在这种困境中屈服,彻底沦为一个疯子。
可即使这样,在半夏再一次送饭菜过来时,顾怜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忍不住发问:“那个……他人呢?”
明明是替他来治病的,却跑得不见人影,顾怜心中恨恨,他就知道,嘉阳派不会真心给他医治,宋子殷更是巴不得他早死。
半夏虽然略有诧异,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有个病人病情加重,二……曹宁去瞧了,很快就回来……”
“谁说我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顾怜扬起下巴,语气遗憾:“我以为,他已经染上鼠疫,死了呢,真是失望,唉……”
他的语气和神情不似作假,半夏一动不动盯了顾怜半响,眼中汹涌起伏,若不是眼前这人生了重病,半夏早忍不住冲进去给他一巴掌,不过直到最后,半夏一句话都没说,转身离开。
顾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着远走的半夏,只能意兴阑珊靠在墙壁上发呆。
虽然偌大的地牢原本也是这样寂静,可过去,只要屏住呼吸,还是隐隐听到些说话声,可现在却不一样,即使顾怜屏气敛息,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就连惨叫声也无。
顾怜低头撩起衣袖,手臂上一块块腐败的血肉似乎在昭示他的死亡,也在嘲笑他这可悲的一生。
不知盯了多久,顾怜忽然伸手将那些腐肉生生拽了下来。
他已经疼得大汗淋漓,可即使这样,手下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反而有越来越快的趋势。
直到身下的锦被被血色染红,顾怜才堪堪停手,倚靠在墙壁上微微喘气。
看着这些可怖的腐肉终于从他身上离去,顾怜脸上浮现一丝快意的笑容,就算要死,他也不要全身腐烂、狼狈而死。
曹宁并不知顾怜这边的动静。
时至今日,地牢终于出现曹宁最担心的事情,那就是他们的汤药并不能治愈鼠疫,地牢中出现了第一个染病而亡的人。
虽然早有准备,但曹宁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心惊胆颤。
他不敢想象,顾怜最后会不会也是这个结局……
看着不成人形的尸首,曹宁手中的火把险些拿不住。
等到顾怜再次发热的消息传来,已经是曹宁处理完尸体的第三日。为了能够调制出有效的药方,曹宁这几日一直与另一个染上鼠疫的病人待在一起。
听到顾怜再次发病,曹宁心急如焚,立刻赶了过去。
“怎么又发热了?”
曹宁又是摸额头,又是盖被子,忙得团团转。
顾怜扭过头,拍掉那只不安分的手:“不用你管……”
这么多日也没来管,现在好心有什么用,顾怜恨恨。
被这样对待,曹宁脸上却无半分怒气,仍然好声好气哄道:“别闹了,让我看看……”
他伸手欲触碰顾怜,却被顾怜一把抓住手腕。
“宋棯安宋公子……”
顾怜收起眼中万般的情绪,开门见山:“明人不说暗话,耍我玩是不是很有意思……”
在地牢相处多日,在曹宁的无微不至下,顾怜确实有过一丝心软。
他是人。
是人就会脆弱,会渴望被人保护,会渴望得到别人关怀,但这不代表,他会被这些虚假的情谊蒙蔽眼睛。
原本只是怀疑,可当曹宁左手上那道与宋棯安一模一样的伤疤再次出现在眼前时,顾怜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揭穿了宋棯安的面目。
宋棯安一点也不意外会被认出,他也不再掩饰,摘下面巾,揭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那张熟悉的脸,也用回了自己的声音:“是我,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他无意隐瞒身份。
不过是在入地牢前,六喜曾言道,顾怜在牢中日日咒骂,恨意颇深,宋棯安也是怕顾怜不肯接受他的帮助,致使延误病情,误了性命。
顾怜猜中了,脸上却并无笑意。
他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棯安重新戴起面巾,目光黯然:“没有耍你玩,我是来给你治病的,等你痊愈了,我就离开,放心,你若是不想见我,你病好之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顾怜死死盯着那张宋棯安那张脸,忽然暴怒,他伸手掐住宋棯安的脖子,脑中浮现一个邪恶的念头。
如果……如果能拉个宋棯安垫背,那可真是……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