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自己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如果能把不得已的样子做得再足一些,会不会更好?老狐狸那慈祥的微笑下,有没有暗藏险恶的杀机?他是真的打算兑现承诺,还是想用诱人的条件诓我?他既然已经知道苏尼尔是我的孩子,又为什么会留下这个祸根?
乌云翻滚,遮蔽了双月和群星,让本来清晰的一切都变得晦暗。无边的困意席卷而来,我的意识如一叶扁舟,被怒海狂涛撕成了碎片。
新年,佛克瑞斯城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市政厅前排起长龙,每位市民可以领取一块白面包和一瓶麦芽酒,这是自西德盖尔担任领主以来,再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人们脸上带笑,嘴里说着吉祥话,心中憧憬着平安与富足。
啸风棱堡里同样充满了节日的喜庆。壁炉中火光熊熊,满室皆春;墙壁上烛影跳跃,灯火通明。一楼的大厅被清理出来,仆人们穿梭忙碌,为宴会做着最后的准备。每个座位前除了刀叉勺之外,还摆放着一双亮闪闪的银质筷子,这当然意味着名动南天际的大厨埃迪将为本次筵席掌勺。
锦衣华服的贵宾在唱名声中与前来迎接的塔盖尔寒暄,继而在南雅的引导下进入厅堂。三位吟游诗人演奏着各自的乐器,低吟浅唱,述说着古老的传奇和未来的宿命。
女仆呈上美酒,客人们一边享受精致的开胃小菜,一边和身旁的熟人闲聊。贵妇人们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怀抱世子的里盖尔,虚情假意地说些奉承话。小剑齿虎很不习惯这种场合,僵硬的脸上挤出似哭似笑的诡异表情。
我被未来的老泰山强拉着,结识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人。有的是森加德男爵的世交,似乎在军政两界都颇有人望;有的是走南闯北的商人,今后打算在佛克瑞斯领深耕;还有的家世显赫,据说能和天际省小一半的贵族攀上亲戚。在我们面对帝国军团重压之时,这些人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尘埃落定后,却如雨后的狗尿苔一般冒了出来。
他们知道我即将成为一名男爵,又已经和伊琳娜订婚,恭维的话如小孩尿尿,总在出人意料时滋我满脸,偏又淅淅沥沥不停。至于年过六旬,一直对外宣称只有二子的老爵爷,何以突然多了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儿,这种小事自然是没有人去探究的。
森加德男爵如鱼得水,而我只觉得他们聒噪。幸而独自站在角落里的丹格尔向我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我这才找到逃走的借口。
“看起来,你还不太习惯这种场合啊,我的孩子。”
老狐狸伴着音乐的节奏,轻轻转动手腕,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随之翩翩起舞。
“我在想,如果三个月前,我们就能召集这满座高朋,或许就不用小子妄为了。”
“人嘛,总是要趋吉避凶的。谁赢了,他们就帮谁,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患难之交才弥足珍贵。不过呢,你将来要是主政一方,少不了和这些人打交道。怎样争取到他们的支持,如何利用好他们的力量,也是身为贵族的必修课。这一点,你倒是可以向你的岳父多多讨教。”
见我一副不敢苟同的表情,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反而将话题转移到我的婚事上来。
“我准备节后就派人去海尔根镇接令堂过来,婚姻大事,终归还是由长辈出面才合适。你和伊琳娜这段时间也不要再有什么私下的接触了,免得让人传些流言蜚语。”
他朝着女士们扎堆的方向努了努嘴。那群人终于放过了里盖尔,现在正聚拢在刚鬣夫人身边,应和着她的每一声吭哧。在这满坑蛤蟆旁边,一支粉荷傲然俏立。
伊琳娜一袭翡翠色无袖长裙,领口和裙角点缀着黄色流苏花边,上身穿白色细亚麻布长袖衬衣。头顶扎着一颗小丸子,其余的黑色长发编成麻花辫,从脑后盘成半圈,露出白皙的脖颈。辫梢缠住丸子的根部,用一朵白色小花固定。今天的她妆容精致,红唇皓齿,明眸顾盼生姿。
不过这样的妙人儿却明显受到了排斥。刚鬣夫人似乎在贵妇中地位极高,没有人敢冒着得罪她的风险去和伊琳娜没话找话。不过女孩儿始终面带温和的笑容,保持着近乎完美的仪态,既不显得僵硬,又不失于懒散。只有目光中偶尔闪过的一丝疲惫和落寞,揭露了她的小心思。
不经意间,我俩的眼神对碰,她微微颔首致意,随即垂下眼帘,局促地转动左手中指上的铜戒指。由于这门亲事太过突然,我又从没有收集首饰的习惯,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订婚戒指。最后还是里盖尔在她的战利品中翻出这么两只相似的素圈,送给我勉强凑数。
不过丹格尔已经联系灰鬃家族的厄伦德,为我们打造一对儿镶紫水晶的银戒指。而南雅总管则承诺,会在一个半月之内盖好一间砖木结构的大房子。二人都表示,我和伊琳娜肯定可以在朝阳月末举办一场体面的婚礼,而在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的任务便是把自己的全部财产,交接给森加德男爵的管家。
是的,尽管即将成为我岳父的那个人早已没有了领地,日子过得非常拮据,但他却倔强地保留着身为男爵的排场,家里的男女奴仆不下二十人。这些可怜虫自幼便服侍主人,根本不敢想象无人庇佑的生活,即使沦落到以豆饼野菜充饥的地步,也全然没有自谋生路的打算。那个管家名叫鲁盖德,和我见过两次面,看上去还是挺稳重的。
随着各类菜品陆续上桌,宾客们纷纷落座。刚鬣夫人的位置在女眷的次席,紧挨着里盖尔,而伊琳娜差点被安排坐到门外去。男宾这边则是塔盖尔为首,西德盖尔并未列席,而在场众人似乎也没有谁去好奇领主的下落。
新年祝词结束时,主菜全部上齐。这一年多的时间,埃迪悉心打磨厨艺,不仅把我教的中餐菜品做得有模有样,还触类旁通,兼收并蓄,改良了诺德人和瑞驰人的一些特色美食。所以今天这一桌子水陆俱备,十分丰盛。而作为压轴的自然是那道老蚌怀珠。
不过客人们对这道菜反响极差,刚鬣夫人甚至大声质问塔盖尔,岂有过年吃鱼的道理。坐在身边的森加德男爵也摇头苦笑,小声对着我嘀咕。
“我听说这个所谓的名厨埃迪,原是松木了望塔的农夫,想来他是穷苦日子过惯了,不懂咱们贵族的规矩。若是幽灵之海出产的鳕鱼,还勉强上得今天的餐桌,寻常河鱼怎能拿得出手?何况这鱼都没有开膛,难不成让在座的绅士和淑女们连着内脏一起吃了?唉,这可真是给塔盖尔大人丢脸了,怎么收场啊?”
我根本懒得搭理他,这菜的来头太大,说出来吓死人,只是尔乃蛮夷,山猪何曾吃过细糠?
岂料老头儿竟以为我是没听懂他的意思,又喋喋不休地详细讲述起来。依他的说法,肉食乃是贵族餐桌上最璀璨的明珠,而其中又以猪肉为最佳,其次为羊肉、鹿肉,再次则牛肉和其他走兽。禽类的肉不及兽类,其中鹅肉勉强堪用,鸡鸭之属难登大雅。
至于鱼肉则最下等,河鱼尤劣,一般都是熏制或腌制后,给穷苦人家过年开荤的。但凡家里能养得起几只鸡,也不会在最重要的日子吃这种玩意儿。唯一的例外是在幽灵之海深处,有一种传说中的巨型鱼类,名叫鲸鱼,据称其肉极为肥美。森加德男爵谦虚地表示,自己也只是听说过,却未曾得见,更遑论品尝了。
好在埃迪的出现暂时平息了大厅里的议论。按诺德人宴会的传统,厨师要用自己做的最后一道菜表演个节目,然后接受宾客们的致谢。上一次给老爹接风,表演的是烧烤套娃,而这一次,客人们脸色不善,都在等着要一个说法。大过节的,给贵族老爷们吃鱼,这几乎等于是在骂人了。
埃迪的光头反射着或愤怒、或嘲笑的视线,他似浑然不察,只自顾缓步上前,对塔盖尔深施一礼,随后拿起一双公筷。他将一只筷子深深插在鱼头和背脊的连接处,口中念念有词。
“一箸定乾坤,愿斯图恩家族如白河之水,与世长存。”
另一根筷子紧挨着前一根扎进鱼肉,随后沿着鱼背游走,直至尾鳍。
“一箸开基业,愿斯图恩家族强大无匹,他的敌人如离水之鱼,无根之木,败不旋踵。”
埃迪将这半片鱼肉掀起,座次靠前的客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先是一阵奇香扑鼻。要知道汉字便是以鱼羊为鲜,埃迪这厮以虾和羊肉为丸,佐以松茸,在鱼腹中蒸熟。这一桌子只会吃烤肉的老粗,哪里享受过真正的美食?一口气吸入,竟舍不得再呼将出去。
鲜美的蒸汽氤氲开来,但见肉丸饱满、雀卵晶莹,散发着珍珠般的光芒。埃迪取过小勺,盛满了一只小碗,恭恭敬敬地摆在里盖尔的面前。
“愿斯图恩家族人丁兴旺,愿他的子孙如夜空中的繁星,如海岸边的沙粒。”
埃迪再次行礼,不动声色地向斜后方撤了一步,躲过了里盖尔的杀人目光。
没有人再敢出口质疑这条鱼了。人家厨师三句词都是祝福主家的吉祥话,谁要是再看不惯,那就未免太过于不识抬举。坐在远处的人,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打开自己面前的这条鱼,只是找了一圈,却没发现开膛破腹的刀口。屋里又是一阵吸气声。
塔盖尔捻须微笑,举刀割开鱼肉,分给众人。男宾们抡起刀叉,毫不客气,而女士们却一时犯了难。那溜滑滚圆的丸子,在刚鬣夫人的盘子里四处逃窜,最后终于被一把勺子阻住去路,葬身巨口。夫人点亮了三角眼,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抄起钉耙,寻找下一个猎物。
我拿着筷子,稳稳夹起一枚鸟蛋,扔进嘴里。这一行为引发的轰动甚至不下于埃迪掀开鱼腹的那一刻。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只能不厌其烦地向周围的人讲解使用筷子的方法,而女宾们则支棱起耳朵,目不转睛地观察,并且偷偷在自己盘子里尝试。
新年的宴会当然不是为了吃吃喝喝,塔盖尔在席间公布了佛克瑞斯领来年各行各业的税率,以及对一些特定行业,如铁匠和石匠之类的照顾政策。丹格尔则是再一次把我招呼到角落里。
“雪漫领传过来的消息,至高王领主议会要求弗洛塔尔亲自前往独孤城,接受晨星城领主的头衔。”
“巴尔古夫领主不会答应的。”
“他答应了。”
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巴尔古夫敢把自己的长子送去蓝色宫殿,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已经私下和帝国阵营媾和。图留斯很可能是用整个苍原领,换取雪漫城领主放弃洛里斯泰德镇。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你去阳光花园堡垒了吗?我们和瑞驰人的约定还有两年时间,但目前看来,仅靠那个乌鸦鬼婆是没办法攻克蛇形防御阵地的。你要尽一切可能,帮助他们收复故土,再赶走洛里斯泰德镇的帝国驻军。你现在仍是巴尔古夫领主亲口任命的男爵,有权夺回自己的封地。”
丹格尔用手指点了点我的胸口。
“另外,我的孩子,雪漫城的领主可不是个迂腐的人,他随时可能改变自己的立场。你务必在婚礼前,把南方的事务交接给森加德男爵。”
于是,在第二天,即第四纪元203年晨星月2日,我便和鲁盖德管家带着各自的随从,前往溅血王座堡垒。这里的各项具体事务早就不需要我亲自过问,防务由施泰因负责,内务归卡兰管理,矿场的运营是塔尔弗的工作,而财务上的数据基本都要汇总到卢西亚这里。
这丫头双眼乌青,她在听说海尔吉被俘后大病一场,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我避开她询问的眼神,快步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年前,安尼斯送信说,莫伊拉已经确定捉走海尔吉的士兵来自马卡斯城,并向对方提出交换俘虏。这一次,不仅女族长没能收到答复,连送信的人也消失了。
老姨妈陷入绝望,却又坚持留在部落,以免错过任何来自瑞驰领的消息——虽然她和我都知道,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消息。
拉赫兰、阿吉斯兄妹帮我整理私人物品。小女猫化身好奇宝宝,仔细检视着我的收藏品。
“这是什么东西啊?”
她从一堆空酒瓶子中间翻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举到我的面前。
我的双眼一亮。
罗可,你这没脑子的蠢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