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维被莫莳的一句“outsider外行”激怒了,他涨红着脸争辩道。
“你敢说你这方子里的半夏用量正常吗?超出常用药量十多倍了!
我看过的方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
就没一个中医大夫敢给病人开这么大剂量的半夏的!”
莫莳看也不看代维,她一脸认真地看着本杰明问道,“本杰明先生,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第一,您觉得,病情完全相同的两个病人。
一个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二十千克,另一个身高一米八九、体重两百千克。
我给他们的用药量相同的话,合理吗?
第二,你觉得,两个身体条件基本相同的病人。
一个病情轻微,一个病情为重,我给这两个病人开相同的药量,合理吗?”
本杰明身高接近一米九、体重两百二十千克,他不自觉地就把自己带入到了莫莳的假设之中。
他设想着莫医生给自己开药,按照的却是……
本杰明余光扫了一眼代维的身材,一米七刚出头、瘦巴巴的也就一百二三十斤。
如果,莫医生给自己开药,按照的却是代维的身体标准,那样的话,恐怕药量根本不够……
不等本杰明回答,莫莳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您觉得,大象和耗子的用药量一样,合理吗?”
莫莳说到耗子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代维一眼。
代维气恼地把头扭到了一边,他感觉自己被内涵了。
本杰明猛烈地摇着头,大象和耗子的用药量一样,合理吗?
这个问题都不需要思考就知道答案,他大声喊道,“不!当然不合理!”
莫莳朝本杰明笑笑,继续说道。
“本杰明先生,如果,你像……这边的代维先生,这样‘苗条’,我给你开半夏只会开三十克。
如果,‘苗条’的你、且肿瘤是良性的,我给你开的半夏就会更少一些,二十克足够了。
但是,没有如果,本杰明先生,你就是你,你的肿瘤是恶性的,是切除后再次复发的。
莳医馆提供的医疗服务,是针对你的病情、为你本人量身定制的。
当然,如果我的这番解释,还是不能让您打消疑虑……
您可以另请高明,我会把医药费全部退回!”
本杰明连连摆手,莫医生的一番话,彻底说服了他。
“莫医生,你说的对,我们是外行人!
对于不了解的事物,我尊重,并且我听从专业人员的意见!”
本杰明把莫莳放到一旁桌子上的药包拿到手里,“这药我会好好遵医嘱,按时按量喝掉的。”
想了想,本杰明还是为代维说了两句好话,“莫医生,希望代维的行为,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也是一番好意……
只不过,他对中医的了解太不充分了。”
莫莳看了代维一眼,朝本杰明笑笑没有说话。
她感觉的出来,代维和本杰明不同,代维对莳医馆有种莫名的敌意。
虽然代维藏得很深,发难的借口貌似也很合理。
但莫莳是谁,五感过人的她,一丝恶意也能察觉。
送走了本杰明,莫莳突然就想到了几十年后发生的一件事关中医发展的医疗纠纷案。
一张姓患者感觉“气虚气滞、胸闷气短、动则加重”,于是去了一家中医诊所就诊。
老中医诊断其为“肝血虚、胸痹、心肾不交”,开了处方。
为谨慎,老中医只给患者开了三日药,并叮嘱患者,服药三天后,“如效不显、及时去医院就医”。
之后,老中医未再接诊该张姓患者。
张姓患者服药三天后,又自行持方、于他处复购七日药。
不到十日内,张某病情恶化,去医院检查后,被确诊为慢性肾衰竭后期——尿毒症。
张某怀疑是老中医开的方子里的“四十克半夏”,导致他肾中毒。
于是,张某抓住“半夏用量过大、超出药典规定”这一点,将老中医告上了法庭。
由于当时华国的药典,明确规定了指导用量,半夏用量为三到九克。
而《药典》是中医用药行医的法定标准,法院最终判决,张某胜诉,老中医赔偿张某五百万。
但凡懂医理的人都清楚,张某的尿毒症是不可能、因为短短不到十日的服药量导致的。
可是,老中医没有办法自证。
即使多位中医界高手,出具了证词,证明老中医的方子没问题。
但法律讲究证据,又有《药典》为依据,二审后,老中医依然败诉。
从此案起,中医界人人自危。
中医开方,自此但求“宁可无功、也不可有过”。
很多中医感叹,被吓怕了,“非不能治、而为不敢治”。
当晚,莫莳就和木森说了莳医馆的这件事,之后两人就谈论起了“半夏的用量”问题。
谈着谈着,就说到了药典明年要修订的事情上。
木森把一杯水递给莫莳,坐到她身旁,缓缓说道。
“现行《药典》是七七年修订的,明年《药典》又要修订了。
现如今,西化管理下的中药,已经严重阻碍了中医发展。
可是,还有人向卫生部提建议,要将《药典》标准化,严格规定各类药物的安全用药量。”
木森加重语气,“包括中药……”
莫莳握着水杯,轻轻道,“如果《药典》把中药的用药量限制死,那么,就相当于把中医的手脚给捆绑住了。
中医也就名存实亡了。”
木森点头,“所以,我们必须得阻止这点。明年《药典》的修订,很重要。”
“我们得防止‘文化内鬼’趁机在中医领域挑拨离间、打压中医……”
莫莳把“张某半夏纠纷案”告诉了木森,如果《药典》像后世一般把指导用量框死了,那中医就没有未来可言了。
“我想将‘张某半夏纠纷案’当成一个假想案件,在中医学会的研讨会上公布出来,让大家共同讨论一下。
刚好,不是有人建议要让药典标明具体用药量吗,那大家就一起来辩一辩好了。
还有,我要在研讨会上,把凰岭医药馆和莳医馆实行的中医免责条款拿出来说一说。
不是要中西医结合吗,好呀,我们中医也来学一学西医的‘风险通知书’好了啊。”
“到时候,记得把黄老几位一起请过去……”
“嗯!”
莫莳把本杰明的病情,做了一个单独的病例,打算到时候拿来抛砖引玉,引出“张某半夏纠纷案”。
就在莫莳做着准备的时候,同样有人在研究着华国药典。
中村原一郎一遍又一遍地翻着华国药典,上次出师不利,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然而,明年华国药典的修订,就是新的机会。
两天后,有三个人接到了同样一个命令——“华国药典限定用药量”。
高芳从拿回家的寿司中,拿出纸条,看过后点燃销毁。
晚上,她躺在李主任怀里说道,“老李,不用太担心。
您看上面都不给你安排新的任务了,保持静默最安全。
这说明,上面有意保你!
我这边的任务,简直都没有难度。
华国药典明年修订,之前就曾经跟我们这些一线医务工作者征求过意见。
上次,我提出要推进华国医药标准化、现代化、国际化,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
这次,我再重提标准化也不惹人注意,标准化当然要学习西方药典,将用药量明文标注出来啊!
中药,自然也跑不了……”
李主任听高芳这样一分析,原本高高提起的心,也落回了一些。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高芳的肚子,“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要大意了。”
“放心!”高芳往他怀里钻了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慢慢就睡着了。
中医学会的研讨会,已经形成了惯例,每月一次,固定在每月最后一个周日上午召开。
莫莳跟黄老打了声招呼,把自己的打算说了。
黄老非常支持,又呼朋唤友地招呼来了另外几位杏林界耆老。
然后,中医学会的会员们就发现,这个月的研讨会,阵营格外地壮大。
不但全部副会长到齐了,就连一向事务繁忙的会长也参加了。
更让人瞠目的是,黄老、李老、郑老等几位杏林耆老竟然也来了。
莫莳是提前就和会长齐君然通过气的。
所以,当莫莳借着莳医馆的一个病例,提出了有关“半夏等诸类药物用药量”的话题后,又提出了一个“假想案件”时,齐会长丝毫不觉惊奇。
“有这样一位患者,名叫张三,自诉胸闷、胸背痛、气短、乏力、失眠、便结……
中医望闻问切四诊合参,辨证为肝血虚、心肾不交,开了处方……”
莫莳把张三的症状一一说了,又将老中医开的方子,说了一遍。
“半夏40g、蕤仁20g、丹参20g、瓜蒌30g、炒枣仁20g、元肉10g、山栀子15g、生龙牡各30g、夏枯草20g、生赭石30g、桂枝15g、白芍30g、生姜3片。”
“诸位都是杏林高手,我想请问本医案中,这位中医开的方子怎么样?”
不等其他人有反应,一向不多言的黄老第一个开了口。
“阴血虚,心肾不交,这般开方,其核心成分、是师法了医圣张仲景《金匮要略》中的‘瓜蒌薤白半夏汤’方。
并在此基础上,根据病人的具体病症,加入了其他几味中药,组方而成。
在黄某看来,用药还是偏于保守了,效果不显。”
黄老身旁的李老捋着胡子笑道,“老黄啊,你这就过于苛责了。
能开出这个方子来,那名医师的医术已然算的上不错了。
当然,我也觉得,用药可以更大胆些。
比如,这半夏,就可以再多一些,给他六十克。其他药材,也要相应调整下用量。
肾气衰微已达绝境,非重药猛药不可逆转……”
不少人听了李老这番话,忍不住赞同地点头。
正如黄老和李老所言,治大病当用大毒药,就是这个道理。
“黄老、李老说得对,我也觉得用药有点保守了。”
“是,我也那么认为……”
……
莫莳听着讨论成一团的声音,忍不住笑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等讨论声减小,莫莳拍拍手掌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明年药典就要重新修订了,我听说有人建议,要在药典中规定具体用药量。
我想做个假设,如果未来某一天,华国药典规定死了中药的用药量。
比如,药典明文规定,半夏用量为三到九克。
那么,在之前我们所讨论的医案中,那位医师开的方子就违法了。
因为,他的处方中,半夏超过了药典规定用量,过量用药即违法!”
“……”
研讨会原本热烈的氛围,顿时为之一静。
莫莳继续说道,“刚刚黄老和李老也说了,那位医师的用药偏于保守。
即便他的方子半夏用量大大超出了药典规定,在杏林高手看了,仍然保守了……
就这样,中药效果不显,张三的病情继续恶化,十日后,去医院,确诊慢性肾衰竭尿毒症。
然后,张三把医师告上了法庭……
因为违反药典规定用量,医师败诉,被判赔偿张三损害赔偿伍万元。”
“……”
静,一片死静!
研讨会的所有人,都深深沉浸在了莫莳口述的案情当中。
所有中医人都在设想,如果自己是假设案件中的那名中医的话,遇到这样的病人,他会怎么开药。
我会像案件里的那位中医一样吗?
明明开的方子问题不大,只是偏于保守了一些,但是,治不好病就成了医师的罪?
五万啊!这天价赔偿,如果是自己的话,他要怎么办?
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
“从诸位的表情,我能看得出来,我们都为那名中医抱屈,感到不公。
可是,法律就是法律,法不容情。
药典是中医诊疗的法定依据,违反药典,就是违法。
如果我们是那位中医,我们该怎么办?”
莫莳的这一声发问,问到了所有人心里。
是啊,怎么办?
“太可怕了!如果,我是那位中医,恐怕从此之后,我就不敢开方了……”
“是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谁还敢大胆用药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