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房殿的人对申容的身孕也当真是关心,不仅仅是郑皇后,还有叔衣。申容头一回怀孕,没有什么经验,叔衣却甚是体贴。
贾太医看脉的时候,她也不往后室过来,说怕叨扰了里头的安静,就合着手躬身退至门边,等着太医的消息出来。
“储妃……”贾太医诊脉过后,脸上出现一丝忧愁。
申容放眼望去,心间猛地一跳,“可是有异?”话落又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前堂的方向。
贾太医已经跪到她脚边了,将身子伏在地上,语气颤抖明显,“头胎……头胎不稳乃常有之事,加之储妃久思伤脾,前三月还需及时定量服药,亦多往外适当走动,排解忧思。”
他一边说,还不忘一边抬眸打量一眼头顶储妃的神色,就怕这话说出口,储妃发出的怒气会殃及到自己身上。毕竟后宫里头的这些个主子,没几个真正好脾气的。就是向来好名声的太子也是如此,贾太医身居深宫多年,还能看不透里头的学问?
皇家的主子们,有几个是拿他们这些个真正当人看的?
一长串的话汇报完,贾太医稍显不安,可悄摸地观察了一会,虽见储妃只是皱起了眉头,却还没有和皇后那样疾言厉色起来。
便还算安稳地收回了目光。
而申容又何止是不发脾气,这话听到后头直接都没了心思。
忧思、忧思……
这种东西若真是她能不去想就能解开的,那就好了,除非刘郢不走他必须要走的计划——动申安国进诏狱,否则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不记挂着。
更何况,申府里头还有那一帮子不安分的亲戚们。要是申安国自己是个拎得清的,能狠狠心把那些人都清理了,她都不至于身处皇宫还要招人进申府时时监视着。
“知道了。”良久,她沉重地应声,正要挥手示意贾太医退下,目光又扫过了前堂,适才想起前头还一个叔衣候着的。
若是让她如实去回了郑皇后,兰房殿那边少不了又要是一番询问。倒又是一个麻烦。
“慢着。”她便又唤住了贾太医。
“是,储妃。”贾太医躬着起了一半的身子,跟着又惶恐地抬了头。
“待会给叔媪回话,就说我无恙即可。”话音一落,申容瞥了一眼守在边上的茵梅。大宫女随即上前招呼,抬手送走贾太医,声音也压低几分,“大人,我们储妃也是不想皇后娘娘太担心,毕竟娘娘那儿还有两个小皇子要操心,您多谅解。”
*
太康七年秋日的寒意在深宫中人忙碌不觉时,缓缓侵入了长安城,白天叔衣还叮嘱了切勿用寒气重的冰砖,到晚上秋风一起,连南边的窗子都要关严实了。
夜里大宫女换进来两床稍微厚实一些的褥子,申容才睡下。
刘郢是说晚上来,可也是等她晚上睡熟了才来金阳殿。迷迷糊糊间她都还听着人在前堂说话,大约是刘郢在和尽善抱怨天门殿里头的事。
“前两日不提、白天也不提,到夜里忽然想起来了,抓着就是一通问,就是这脾气,要有什么事非得当即处理,管人困不困,明天再做成不成的。”
刘郢的话一落,随即又传来尽善谄媚的笑声,“陛下理政多年,还没出过休息大半年的,如今才拿着权,自然是希望尽快弄清楚,何况里头不是还涉及好多人嘛?”
“可事总得一件件做,人也是要休息的,要这么折腾下去,人人身子都得垮,寡人倒算了,毕貹那老头估计是差不多了。”
“嘿嘿,那您回头要不往相国府上送些补药过去?”
“你去安排吧。”
细细碎碎的声音传到后室,申容在帐中翻了个身,昏昏然的神思还在想:刘郢对尽善这个中人还真是信任,不仅同他说政,还同他说起成帝来了。这个尽善,倒真是个人才,瞧着这么不踏实的一个人,偏就惹得刘郢喜欢。
这神思也就清醒了一小会,天一凉快起来,人的倦意也浓,没过一会,她便再次沉睡过去。
连刘郢什么时候上的榻都不知道。
夜里时不时地起着风,吹得后窗外头的树叶簌簌作响,申容被扰醒,半搭着眼恍了一会神,而后不知过去了有多久,便又再度回归了梦境。
梦境里朦胧苍白,她置身于一片陌生的湖泊,随着一道闪电的划过,将风平浪静的水面卷起阵阵波浪,她再无支撑地往下坠落,身边又反反复复现出了上一世从生到死的所有画面。
从绥阳安宁里,到长安皇城;从起初见着刘郢时的欢喜,到最后冷宫的那一杯毒酒赐下……
“若不是父皇定下的亲事,朕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娘娘,这是陛下亲赐的酒,您准备准备,该上路了。”
夜空中忽有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这座为黑夜所笼罩的刘家皇城,也将漆黑一片的宫室点亮。她猛地从梦中惊醒,那杯毒酒仿佛刚刚下肚,里头传来一阵经火烧过的滚烫,可手脚却又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冻入骨髓。
刘郢已经面向她睡着了,兴许是察觉出身边人的动静,只过了短短片刻,他便一同转醒。
“怎么了?”
连这声音似乎都没怎么变,从最开始稍显稚嫩的少年嗓音,到后来渐渐沉稳、冰冷、默然……直至最后一句完全卸下伪装。
她恍惚着往黑暗中凝视过去,望向了这张令她既爱、又恨的面孔。
雷声终于在此刻落下。
“你会杀了我吗?”
光影下,女儿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腰间,脸色苍白。
刘郢起先还没怎么听清,怔愣过后,才回神拼凑起方才的话。他的笑声里似乎是觉得这话充满了荒谬,“我为什么要杀你?”
太子夫妇的恩爱别说是他二人自己了,就是放到宫外头都人尽皆知。从太康四年相识至今,就连吵过的架都屈指可数,而且要论真正的隔阂,二人是从始至终都没有过的。
夫妻间举案齐眉,如鼓琴瑟,如何能用到“杀”这个字眼的?
“是啊——”于是她跟着屏住了呼吸,“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话说完,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在问谁,兴许是上一世的刘郢,又兴许是自己心底的刘郢。
见眼前人的模样太过正经,刘郢收了笑,目注过后,才终于发觉出里头的不对劲。
“你是不是梦魇住了?”太子很自然地将她搂入了怀中。
两三年夫妻下来,自是情深意重,若不是申容的心里存着两世的记忆,她并不会抗拒这份来自丈夫的宠爱,可这一刻她的身子僵硬,就如同周岁宴那日,在奇宝湖上被刘郢抓住了手。
这样的亲密,她下意识地想推开。
可手举至半空,却未能挥动得出去。
她猛然一抖,闭上了双眼。雷声止住,雨水冲刷着这片刘家皇城的屋脊,顺着房檐到廊道,吵闹得实在可怕,可又莫名抚平了心底的那些恐惧。
这股挣扎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微末地叹了口气,最终顺势抵在了身侧人的怀里。
好在刘郢也没有追问下去。他当然不会知道这句问话的背后代表着什么,就和往常一般,轻柔地拍着她的脊背,又低头吻上了她的额发。
好似当真这天下间,再不会有比他待她更温柔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