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昭和许林君的婚事近了。
头几日许林君入宫看望郑皇后,正是遇着申容也在,兰房殿内自然又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小宴。
奶娘抱着郑皇后的两个孩子出来,申容和许林君这两个嫂子就逗了会。郑皇后起先只是跽坐主座看她们笑。后来单召了申容上去,坐她边上说话。
许林君侧目打量了一眼,也颇为懂事,就随着几个宫奴和奶娘继续逗孩子。
“你和孤说说,田氏的事。”
到底,到底还是流传了出来。申容面色一顿,想了一会——这么快就被郑皇后知道了,这到底是碎嘴的宫奴们传开的呢,还是太子宫里有皇后的耳目呢?是他刘郢的含丙殿?还是她自己的金阳殿?
便做惋惜状地开口回答,“是被伺候她的宫女下了毒,前几日已经叫殿下处置了。”
“真是下毒?”郑皇后面色一震,“为何要给她下毒?”
看来她是只知道有这么个事,但不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金阳殿一众大小奴仆都知道阿巧到底有没有下过毒,若是她自己手下的人传出来的,那郑皇后今日就不会这么问了。申容垂眸一思索,已是迅速排除了自己这边,那就只能是他刘郢的含丙殿了。
“妾也不大清楚,大约——”她顿了顿,“大约是主仆之间的一些私密事,闹得不愉快吧。太子只说他来处理。”说着语气低沉了一些,索性和郑皇后交代一部分实情,“那宫女还是先前婉儿姐说自己身边人不够,托我配给她的。”
话要是这么说,里头的尴尬就一下显出来了。郑皇后还能听不出来?当即就没有接着问下去了,过了一会,兴许自己在脑子里捋了一遍,思量出了里头所有可能的真相。才又问起,“她可有疑心你?”
开口不直接问是不是申容做的,或者拐个弯问问申容从前和那宫女接触多不多。反倒是问到受害的田婉儿身上去了。郑皇后如今对她也是全然信任了的。
申容心里笑了笑,面色平静如水,“人是殿下查出来的,其余事并未与我透露过。那几日我也去看了婉儿姐两回,她就是精神不大好,但仍对着我和气,应当不会……”
虽说句句都回答到了,可是话里头用的都是“大约”、“应当”这些含糊的词。
太子夫妇感情一向好,刘郢若查了出来,还能不和申容说清楚的?更何况这脏水还是泼到了她自己身上,她就不好奇?旁人不说,她就真不打探?
活了这么大岁数,统管后宫多年,郑皇后也不是什么见风是雨的人。她坐回些身子,一脸“你瞒不过我”的神情,“是里头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吧?傻孩子,你要是这样瞒着,若以后有心人传出去,旁人还是要疑心到你头上。”
倒确实是最早传到了兰房殿,申容心里一句,面上只仍旧是不愿过多追究的神情,“母后,这事其实我们都做得不对,你听了也要不高兴。好在如今事也已经过去了。”她抬起头立即给郑皇后倒上蜜浆,“儿媳给您说说别的吧。”
郑皇后就挪开了水杯,如她预料中的摆起架子来,“你把这事一五一十地给孤说了。”
语气之强硬,不容过多反抗,倒是符合郑皇后该有的性子。
申容也就顺着无奈地、徐徐地、半吞半吐地解释起来。
话中之委婉含蓄,全程扯东扯西,恨不得从婚后三人的感情状态就开始讲起,包括去年宫女沉井的事,一并带进去,但又只是只言片语带过。
——最终就这么很是语无伦次的解释完了。
即便如此,郑皇后也听得很清楚了。大概意思不过是太子夫妇一直感情和睦,太子多宠爱太子妃,让田氏心里生了怨恨,所以才造出这么一局自己给自己下毒的棋来。既能让太子妃惹一身臊,又能让自己得到太子的同情与怜惜。
郑皇后沉沉地叹了口气,申容目光转向一旁时,感慨自己倒是也越来越像刘郢了,说个话弯弯绕绕的,恨不得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往染缸里泡一泡,再捞出来盘上几层蒲草席子,最后拿湿泥巴一裹,才得以见人。
这份虚伪,和上一世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她虽然不喜欢原先心直口快、直言不讳的自己,可对现在这副奇形怪状的自己,也说不上来有多欣赏。
“阿郢如何说?”郑皇后又问了句,不等申容回答,想着又自己接了自己的话,“想来他也是多偏你的。儿女们后院里的事孤本不该多管,但要是再三出了这样的事。你倒是要多提防了,最好往她边上留两个你自己的人。”
申容忽地一怔,嘴角扯出来的笑头一回不大自然。
却不是为郑皇后说准了她的做法,而是为她几次三番为自己真心的考量。提醒储妃在良娣的身边安插眼线——这样上不了台面,但是宫中贵人私底下又都会用到的手段。原本人人心照不宣,就算要说,要做,也只会对着自己手下亲信奴仆说,断不会在贵人面前提起。可郑皇后也能毫不避讳地拿到她跟前来说,还这样语重心长,真就像对待自家女儿一般。
不知为何,她忽得就想起了孟氏临终前对她的嘱咐,字字句句,即便不好听、即便血淋淋地直插内心,但却又都是出自肺腑,真心实意愿她往后能好。
她忽而又想,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那样直来直去的一个人,郑皇后今时今日还能对着她说这样的话吗?
这问题不久前才扪心自问过,当时她心里的态度几乎是立即否认,可此刻却又犹豫了。竟可笑地生出了一些想要在她面前暴露出真实自我的想法。
郑皇后看在眼里,却以为是申容太过单纯,从未想过安插眼线。于是微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女史们教的自然都是一些大道理,这宫里头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却是要自己悟出来的。归根结底,还是要以自己为重。”
“是。”于是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母后——”
从兰房殿出来,申容和许林君一道。天色尚早,又逢着宫中时令花开,二人便踱步到了广华殿前的花园中。
刘子昭功名在身,又即将成家,成帝前日的朝会上便终于封了他的王,等南边战成归来,要领着家人往益北之国,便是国朝第一位自己打下封地的——益北王。正因此事,许林君与申容分享起了自己这些时日做的事,无非是看了许多关于益北的书卷,了解那儿的风土民情。她表现得越是憧憬,申容脸上的笑便越浅淡。
南边兴安一战,刘子昭有去无回,何谈以后的益北?益北王这三个字,对于刘子昭来说,也不过就是享受了四年的名号而已。
但申容必定是不能反驳的,便安静地听着了许林君的话。走到这一步,心里纵然难受,却也在慢慢地接受了,等听完许林君絮絮叨叨的一大堆,又自然地换到了旁的话题上。好在许林君也察觉不出来,一样跟着申容说说笑笑。
现在能开心一些就开心一些罢,等熬过了太康七年的政变,先保全了自己,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这一次,她也想当一次缩头乌龟。
广华殿前,太子妃和未来二皇子妃正领着一堆奴仆们聊得起劲儿。北宫这头,刘郢早早从外头回了太子宫,又径直往金阳殿这边过来。
天都没黑,太子过来前也没差人来支会一声,等人入了正殿,院内一应大小宫奴鱼贯集中到殿前给太子磕头行礼。为首的宫女人吉乃是除茵梅和元秀以外,偶尔也能服侍得上太子妃的奴仆之一,进来回话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她头上。
“回殿下,储妃去兰房殿了。”
太子往阶上挑了个位置随意地座下,“噢”了声。
秋老虎威力不小,太子下午在外头踢完蹴鞠,一路回来吹着风还没觉着怎么,这会一坐下,后背往上从脖子到下巴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尽善不愧为太子跟前的红人中官,眼神倒也是尖,便是黑衣裳罩着变化不显眼,也能被他瞧出来,随即就给下头人去说抬冰块上来,逢着太子爷在他背后问“几时了?”
“殿下,刚过酉时。”他弓腰回身答。
主子不发话,座下跪着的人吉自然也没敢动,太子下一句又问到了她身上,“怎么还没回来?平日她也是这么晚回来吗?”
这问的自然就是储妃了,人吉在金阳殿内不是大宫女级别的奴才,不曾受过主人亲自问话,等太子问到第二句时,人就忍不住开始紧张起来,说起话来都打磕巴,“回,回殿,回殿下,储妃平时最晚,最晚都是申时回来的。今日出门前提起过许娘子,这会兴许,这会——”
说的人紧张,听的人也累。好在太子向来对下头人脾气好。尽善纵然皱眉往下瞟了一眼,却也没太过担心。
就见太子招了招手,“你下去吧。”
约摸也是听得不耐烦了,但是到底还是没责罚。
尽善不禁感叹:真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