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腊月,襄国徐太后被成帝接进了长安,入住寿昌宫。与她外甥皇帝一大家子过个年。
郑皇后受成帝安排,年底这几日,就时常带着申容去寿昌宫给老人家问安。
三代人就围坐在正殿前堂,烤着火,说说话。有时再来几个来问好的宗亲女眷、王侯夫人,寿昌宫殿内是欢声笑语的,好不热闹。
一日正巧,逢着好久没入宫的信平侯夫人带着钟元君来兰房殿拜访。郑皇后就拉着申容和钟元君母女俩一道往寿昌宫过去。
“老人家喜欢热闹,到时候你记得多说几句,哄她开心。回头自有赏你的。”
郑皇后一路提点信平侯夫人,
“是,娘娘。”
到了寿昌宫坐下,几人落座的位置也有讲究。
申容这几日随郑皇后来得频繁,徐太后喜欢听她说话,就将她拉着与自己一块坐。郑皇后在侧下方,今日来的信平侯夫人和钟元君就在更靠后一切的位置了,
前头说起的都是一些陈年的趣闻,老人家拿出来和年轻人再嚼嚼,也不乏趣味。年长的人说个回忆,小辈们听个好奇。再有个耍宝的信平侯夫人时不时插科打诨,说了没一会,座中气氛也就热络起来了。
聊得一热络,做长辈的就自然而然地关心起了小辈们的人生大事。
申容这个太子妃是没什么好讲的,这几日连着几宿都夜宿含丙殿,年轻夫妇打打闹闹,今天吵明天好的,长辈们自不必担心,再一定要关心的,也都是关起家门来自己人给自己人说,当着个侯夫人母女说储君夫妇俩的事,多少有失庄重。
那么接下来,就只能说到钟元君身上去了,
“那小女儿可说了人家?”徐太后点了点座下的钟元君。
话出众人一时噤声,申容两厢环顾,开始保持起缄默,郑皇后迅速给信平侯夫人眼神示意,让她注意着场合。才再开口回徐太后的问话,“才刚说给了子昭,还是陛下亲自说的呢。”
“噢。”徐太后扶着鸠杖仔细打量了钟元君一会,心下不禁念了句:不大漂亮。
然后又开始细细地盘问起来:今年多大?家中几姊妹?读了多少书?读的什么书?
虽说母女俩都不乐意这门婚事,但是面对皇帝唯一一个表姨的问话,自是不敢怠慢,尤其郑皇后还正对着信平侯夫人正颜厉色地眼神警告。
一一恭敬回答完。徐太后又望向了郑皇后,“婚事定在何时?”
可正说到点上了,信平侯夫人已是出了满额头的汗,低着头眼珠子转来转去,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郑皇后顾了一眼下头,回眸正欲接着回答。就听得“哎哟”一声。
钟元君端坐得好好的,忽然往地上一栽,捂着了自己的肚子。
场中贵人就只有徐太后被惊到了,站起身瞅着下头这突发的一幕。
“这是怎么了?”
郑皇后经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又知道这门婚事里头的整个原委,还不能一眼看出端倪?她冷笑了一声,又将那道凌厉的目光对准了信平侯夫人。
博山熏炉里飘出来的烟好似都滚烫,烫得信平侯夫人是从坐席上滚出来的,冲着郑皇后和徐太后连连磕头。当然了,与徐太后同坐的申储妃也不小心受了这份跪拜。
“皇后娘娘,太后。臣妇女儿,女儿她……”
她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实在是迫不得已了,这招原本是准备等到日后在皇帝面前用的,不想今日被逼得在这个襄国来的徐太后面前用了,也不知说了这谎话起不起得了作用,不然若是婚事推不成,还辱了自家女儿将来的名声,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你女儿如何了?”郑皇后语调虽还平稳,但细细听着,几乎是咬着牙的。
不是还有一个徐太后在场,估计手边的铜炉就要砸下去的。
申容淡然起身扶住了徐太后,依旧是不做声,只感叹今日这趟来得不亏,还能看出好戏。
“她……”信平侯夫人都不敢去看郑皇后,“许是从前保养不当,常年受寒,月信总是不准,近日来又多腹痛,总流不干净,后来……”说着说着,她的头都快埋到木地板里去了,那声音都带着哭腔,也不知道是恐慌,还是源于心底的绝望,亦或是当真为自己女儿的“病入膏肓”而感到悲哀,“大夫说,她今后难生育啊。”
说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申容却是听到一声轻轻的冷笑,她恍惚地往边上看去,一时间竟分不出这笑是出自身旁的徐太后,还是坐得不太远的郑皇后,或者是从自己心里发出来的?
这一招几乎是绝路了,那刘子昭对他们来说,究竟是什么牛鬼蛇神,竟犯得着用上这么损的招数。
徐太后自然就开始保持起了沉默,蹙眉坐下后,微微叹了口气,连目光都不再往下放过去了。
作为成帝仅存的母族长辈,她的某些意见在皇帝面前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若是在这件事上要劝一下成帝,估计这婚事是不黄也得黄。
没了聊下去的话,寿昌宫的聚会很快就散了。
徐太后被申容扶去寝殿后,郑皇后才提着袖子徐徐走下坐席——往信平侯夫人身边走来。
她身形未动,仪态也都尚且保持得当,脚下却是毫不留情地朝她脑袋上踢了过去。
这一脚力道不小,即便来自于一个孕妇。
信平侯夫人被踢得翻了身,却也还是不敢嚷一声“痛”的。毕竟多年相处,她也看得出这回是真惹怒皇后了。
“山猪吃不了细糠。孤看你家女儿今后还能嫁谁。”
说完一拂袖,大步离去。
待到殿中贵人们都走了,钟元君才敢上前来扶起自己亲娘。
……
申容送完徐太后之后,下一脚就紧赶着往兰房殿过来了。虽说方才席上她一句话未说,但是后头安抚的工作还是要做好的。
毕竟她是天家人中的小辈。
钟元君母女闹成那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郑皇后动了怒,何况还怀着个孩子呢,怎么也该多去关心着的。
从寿昌宫过去的这一路,难得冬日里现出一抹暖阳,她的步子便放缓了一些,抬着头沐浴了一会这皇城里罕见的温暖,又不禁细细回想起了钟元君和她娘的这下下策。
虽说可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可又不得不感叹一句:信平侯一家眼界确实是长远的,且说不定刘子昭这一世的结局会是如何,就算比上一世要好,也恐怕好不到哪里去。
尤其上次见他,也都还是板板正正的。
这样的人就和从前的自己差不多,要想在皇城之中活下去,太难。
到了兰房殿里头,郑皇后虽然还有些为刘子昭愤懑不平,但和申容埋怨了几句、叹了几口气以后,帷帐一搭,也就睡过去了。
孕妇就是如此,一天昏睡的时间比普通人要长。
也是一个好。
她闲着无事,出了兰房殿以后又转悠回了金阳殿,小坐一会,略感无聊,就叫茵梅去把田婉儿叫了过来。
反正妻主、妾奴,何况还是受宠的妻和不受宠的妾。
她就是一个小拇指动弹动弹,田婉儿也得按着她的吩咐来。
哪怕是心有不甘,想要去和她爹田子士抱怨抱怨的,现在都还有个把柄在申容手上,田氏一家子也不敢翻起浪花来。
“储妃今日出去可发生了什么趣事?”田婉儿捏肩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不仅力道控制得好,花样手法还多:捏、捶、揉、敲,顺着往下一路到背脊、腰身。
这么一通按下来,整个人的身子骨都轻快许多。
“也没什么。”她阖着眼享受,耐心与她聊了起来,“母后这会正是稳胎的时候,周遭需要安静,偏逢着要过年了,再过个十几日,又是大大小小的宴席要来了,到时候说不准这些事交由谁来打理,若是给了永巷里的哪位夫人都还好,若是放到我手上,少不了你也要多帮衬着的。”
这是真打算把自己培养成她的得力助手?田婉儿眼珠子一转,自忖了一番:其实若不是阿爹一定要她做这个储妃,像现在这样能得申氏器重,兴许也不是什么太坏的事。
毕竟她一直到现在,也没能博得太子的宠爱,有时候她都禁不住要想,是不是太子本来就不爱好她这一类的长相,所以才喜欢不上来的,轮得到她服侍太子的时候,她也算是费劲了心思,说得上使劲浑身解数了,可偏就是引不起他的流连。
若一直这样下去,何不退而求其次,依附着储妃?
这想法生出来一瞬,她忽得一清醒,又觉得自己未免太丧失斗志了,想想自家和申家,她今后就真的能甘心臣服于这个乡下来的小丫头?
“如何不说话了?”申容回眸望着了她。
眼前的这双眸子圆圆似杏仁,水色潋滟,说实在的,这申氏储妃是很温柔娇美的长相,不论刚入宫时,还是现在,任谁看着都不会觉得她具有攻击性。可是这双眉眼看得久了,又会发现里头的寒意很是明显,甚至不用刻意动怒,冲着谁横眉怒目。反倒是笑着的时候最令人瘆得慌,后背发凉……
田婉儿的笑便也僵硬了许多,低着头不敢直视,“是,妾身本就该帮着储妃做事的。”
申容才笑着回了头,幽幽地念着,“行了,你也休息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