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在后阁一处空着的宫殿住着,夜里也没唤谁过去伺候。就留了尽中官和两个小黄门在外头。”
一清早茵梅和元秀就守在了申容帐外。见她醒来,茵梅开口第一句便是汇报起了太子昨夜的去处。
申容抬眸望向青灰的帐顶,没有说话,
“储妃——”茵梅欲言又止。
其实开口无非就是想劝和,申容都不用去想也能明白。两个大宫女昨日一整夜守在后室外头,什么话没听着?不说她们了,就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不能明白她最后为何要那样说话。
吃醋就说吃醋,不吃醋就说不吃醋。无论怎么说都不至于让太子没法接话,要实在心里有什么堵着的,想要试探对方的,撒个娇也就过去了。毕竟太子宠她,也向来好脾气,软语几句,小两口还是照常好。
何至于就要那样说话?
所有人都想不清楚,申容自己也想不清楚。
可是那时候就是那样说了,又能如何?不管刘郢会如何想她,好歹是让自己心里通畅了,不会再矛盾得自己和自己打架了。
她便将手枕在脑袋底下,背过身去,“我困得紧,晚两刻再来叫我吧。”
……
为期十来日的桓林山冬狩,才第二天,太子和太子妃就冷战了。往后一连数日夜里——一个睡在东殿、一个睡在后阁,就是到了白天也不见面的。
储妃窝在屋子里鲜少出来,太子爷反正活动不会少,本就是出来围猎的,有时候进了深山林子里,可能连带着两三日都不会回行宫,大部队在山林里搭几个帐篷就宿下了。
这事到了后几日,哪怕太子宫自己的人不去宣张,风声也很快走漏出去。流言蜚语向来传得快,就是在规矩森严的皇宫都止不住,何况是这才建好不久的行宫。
所幸申容不必像在宫里那样日日去给郑皇后请安,来了月事身子不舒服,一应女眷的大小活动也有借口可托辞。
又或许是出了皇城,那根弦不再时刻紧绷着了。她也是头一回生出了偷懒的心思,想给自己放几天假——不再做那个得体的储妃,去应付那些场面上的事了。
怎么也要给自己松口气,避避世……
就这么恍惚到月事结束,直到第七日宫中传来郑皇后的口信。那脸生的小黄门站得板正,甚是郑重其事。若要手中再拿着卷竹简,仿佛宣读圣旨,“娘娘问,储妃与太子何故分居?”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几日时间,都已经传到宫里头去了。
她便也煞有其事地先蹲身行了礼,才回话,“回去回娘娘的话,说无甚大事。是妾身未能伺候得好太子,回宫后便去兰房殿请罪。”
小黄门领命告退。
储妃的两个大宫女才重新上前,服侍她更上一套外出的衣物。躲了好几天不出门,今日下午的女眷小聚总该要去的。不然从始至终不露脸,总不像话。
桓林山行宫女眷们的小宴说来也单调。皇室宗亲里头排得上号的王后、夫人统共就那么几个,年纪大一点的,身子不利索不能来、怀了身孕的也不能来,余下几个能过来的,也都是会骑马,有些本事的娘子军,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是跟着男人们往林子里猎东西去了。
所以剩下的也就这么几个人。
其中以孛国夫人地位最高,落座的位置离申容近,也和她时不时聊了几句话。
估计也是听说了太子夫妇冷战的传闻,虽不至于明着提到申容面前来。但也作为长辈的劝诫了几句。
她也很懂得维护皇室面子,只以自己家女儿女婿吵架的事先起了头,作为引子说下去。
“他们年轻,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呢,怎么能有不吵架的。吵架就是说明感情好,在意对方。不然那些关系不好的,就是想吵架都难。一句话没有,怎么吵架嘛?”
“不过啊,吵得快,好得也快。女人撒撒娇,男人多哄哄,事情说开了就好了。第二日还是甜甜蜜蜜的。所以我说我放心他们,都不让我多费心的。”
人家这话也是一番好意,申容能出席这个小宴,自然不会再由着自己性子的了。便又换上了天家人那样大方得体的笑,“是,夫人好福气。膝下翁主和世子都懂事,做小辈的就该如此,我们也该多学着些的。”
怪道襄国徐太后喜欢这个小年纪的储妃。孛国夫人和煦如春风的一笑,甚是欣慰。遂又拉上了申容的手,继续往下开始了一长串掏心窝子的话。
年纪大了就是如此,看不惯你也念叨,喜欢你也念叨。一正经要开口还不带停的。
等申容回东殿的时候,已近黄昏,她也没了什么用饭的兴致,往软席上颇没有仪态地一倒,叹了很长的一口气。
茵梅和元秀还一同上来问了句——要不要传饭。得到拒绝的回答以后,二人也没有退下。
申容就算知道身后还有两个人,也半阖着双眼,懒得多搭理。
这懒是不能偷的,惰性一起来,就没有丝毫力气想回到从前了。今日也就是和那孛国夫人说了小半个时辰,后来又面见了几个诰命妇寒暄了几句而已,都算不得什么多费力的事。可她偏生就觉得耗费了周身的力气,没了半点想周旋的心思。
后两日回了宫又该如何?
“储妃。”茵梅试探性地唤了她一声。
恐怕是有什么正经事要说,申容这才翻回了身子。又见她示意了一眼身后的元秀。
元秀就将手里头的东西呈上来了,一面说,“早上奴婢去打听了,说,说太子昨日打猎冻伤了手。这是奴婢自己缝的手衣,虽比不得宫中衣纺的……”
兴许是涉及太子和太子妃吵架的事,觉得不好开口相劝。她说起话来还磕磕巴巴的,半天叫人听不明白。茵梅便膝行上前一步,欲开口替她解释。
申容撑着额头却已是明白了过来,“是想让我把这个送给殿下,说是我自己做的?”
两个大宫女同时点着头。
也就只有到了申容这个储妃面前,她二人才能表现出这副忠心耿耿之中又带着害怕的模样,要是换做对下头位份低的宫人,这两个哪个又是好惹的?无非是为了配合自家储妃,平日做得慈眉善目罢了,要真出起事来,脸色也照样甩得出。
她们的主子就再翻回了身,和晨起时一样地保持起了默然。
里头的道理申容自己不是不清楚,甚至可以说得上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一步步为之后做好铺垫,讨好她的夫主刘郢。谋得他的信任和宠爱,更好地保全自己和父亲。
这不就是她心理一直想要的吗?
可是自从那晚被那个厌倦爱意的自我占据了上峰以后,她整个人身上的拼搏劲就好似在那一瞬间也消失殆尽了。哪怕知道不这么做不行,也不愿意再往前多迈一步。
她甚至不敢想象,要是被那个渴望爱意的自己占据了上峰,是不是就会变回上一世的样子:她开始在心底疯狂渴望得到刘郢的爱,将他视作为自己的全部,眼里、心里——都塞满了他,被他任何一个举动轻易地牵扯到自己的情绪……
很显然,她并不想回到那样子的自己。
所以这个冷战,她也不知道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拿回去吧。”最终,她屏退了自己的两个大宫女。
*
十日冬狩结束,成帝带着一大帮子人与收获的山珍野物乘舆驶离桓林山。
原本头一日晚上要在行宫内举办个庆祝丰收的宴席,不知什么原因,成帝大手一挥给止住了。众人便安安静静地回了各自居所。
申容也松了一口气,渡过了最后一个轻松的夜晚。只将忧愁留到了第二日回宫。
两个大宫女见劝不动她,后来也不敢怎么说话了,就老老实实安排了人过来收拾东西。
原本该是太子夫妇一辆马车,因为某些原因,最后上车的也只有申容一个人。余下来服侍的奴才也全是金阳殿里跟过来的那几个,含丙殿里的一个没看到。
孛国夫人一行的马车就在后头一些,分离之时她还特地来和申容说了会话。
大约是没见着太子,心里也猜到是没和好了,最后颇有些意味深长地又提点了句,“跟去山里的还有一些外戚未婚女儿,你想是还不知道吧?”
申容心中愕然,已是明白了这话里头的意思。
国朝都还好,在成帝的统治下还看不出来天家人喜欢做自家人的媒,可是往前历朝历代,最喜亲上加亲。表哥娶表妹,表姐嫁表弟的事数不胜数,就是舅舅娶外甥女也不是没发生过。
只要能稳固自己的权利,这种事就是现在不发生,往后也难说一定就不会有。
再者刘郢纵然已经有了她这个妻子,可申家寒门小户,纵然成帝有心提拔,可往后能不能提得上来,且还是一说。谁不想尝试尝试,来撬动撬动她这个储妃的位置?眼下一个田婉儿一家不就是如此?钟元君母女也都跃跃欲试的。
明摆着的就有两家,至于背后还藏了多少,只怕是数都数不清。
毕竟高位,一朝攀龙附凤,飞黄腾达,谁不想拼了命地往上爬?
辞别了孛国夫人以后,她就坐在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回了皇宫要如何与刘郢和好。若是他再不肯搭理自己了又该如何?
日后她这个储妃要是彻底丢了宠爱出去,总不能一辈子都依靠郑皇后的吧。就算她郑皇后再怎么厉害,母族势力再怎么强大,也终归只是后宫女子。回溯上一世,最后皇权还是掌握在刘郢自己手里的。
可她心里明明很清楚应该怎么做,又半点不想有所行动。
放空了不知有多久,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着方向似是从后头赶过来的,到了车窗边才放缓一些。她便无意识地拉开了车旁帷裳。
外头现出刘郢的侧脸,后头跟着的是他那个侍读苏泓。
二人一身轻便装扮,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保暖的皮毛边,连马鞍下都备了两层毡子,看样子是要一路骑马回宫了。
也是稀奇,这么一尊大佛竟然冬月还骑马回去?下头人也不怕冻着他们的太子爷。
苏泓见她揭开了帘子,架着的马儿步伐便慢了一些,与太子拉远了距离。
这场面莫名奇怪,申容纵然没放下车帘,可也没看着刘郢。她就低头盯着车窗下一道道的木条,忽然感到一阵心虚。
其实心里也是明事理的,上一世的刘郢可恨归可恨,可这一世的刘郢什么都不知道。那晚本是贴心贴己的枕边话,说着说着就受了自己媳妇的冷言冷语,心里岂能好受?何况前一段时间还刚被他爹冤枉过。这么设身处地地一想,不免泛起同情。
前头还犹犹豫豫地不大情愿去哄,这会人就到了自己眼前,还显摆着他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她忽然觉得这个头也不是想象中那样难低了。
毕竟这位太子爷受了委屈还肯主动过来见她,也是一种变相的低头了不是?
不想这口还没来得及开,刘郢先出了声。他正经一咳,也没转过头来看她,从来时起就一直是昂着下巴目视前方的。
“是我不好——”
“不该老拿那事闹你。”
申容一怔,僵硬地直视上他。
“别生气了。”
刘郢说这几句话时的语气也是格外生硬的。
若不是人就在自己眼前,申容怕是都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从前和刘郢亲密恩爱,她总不免在心里和上一世的田婉儿做比较,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与田婉儿做过的。往往这么一对比,心里就瞬间冷静许多。
可是唯有此刻,唯有这两句话。她几乎可以完全确定,上一世的刘郢绝对不可能对田婉儿说出这样的话。不说田婉儿一直伪装体面,从不表现得过分了。就是刘郢也绝不会是哄着谁,给谁正经认错的性子。
太子说完这话,估计压根也没想着等申容再开口。马绳一扬,就迅速往前去了。后头的苏泓迅速跟上。两匹马儿似两道疾风从她面前呼啸而过。吹得她盘起的头发落了几小缕,眯起双眼,双颊也凉丝丝的。
等伸出脑袋望去之时,那人影已经成了一个小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