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头三日歇在太子寝宫——含丙殿,等过了这几日,储妃就该搬去自己的金阳殿了。这座宫殿同样位于太子宫内,距离含丙殿也不算远。等将来田良娣搬进来,便也要同储妃住在此。
储妃宿在正殿,良娣便在西边的丙舍。
从前就是这样的安排,只不过那时刘郢偏爱田婉儿,夜间往往是唤了田婉儿去含丙殿服侍,很少往金阳殿过来。
申容就在正殿的主座上呆坐良久,这里头给她的记忆并不好,回忆起来皆是昏暗。如今即便已是不同,曾经的阴影也挥之不去。
期间尽善过来了一趟,前头交待了一通:“殿下有事出了长安,要过几日才回来。”最后又问申容这可需要人手。
申容想了想还没说话,尽善似想着什么,又忽然加了句,“这也是太子特地交待了的,就怕您住不习惯。这两日要有事,您直接差了奴婢来都成。”
申容笑了笑,如此是不领情都不行了。
“你安排一个性子沉稳些,有力气搬重物的宦官过来就行了。”
“使唤宫女不需要?”尽善瞥了眼屋内几个从兰房殿跟过来的老媪。
申容往后一靠,摇了摇头。
她还不至于真大度到那个地步,愿意使唤太子宫里的年轻宫女。
尽善抬眸又瞅了她一眼,就“诶”了声。临走前吩咐了身后的宫奴几声,便出了金阳殿。
后来安排过来一个叫“明生”的小黄门,身量虽不高,但块头在宦官里头算结实的了,尤其一个好是,话也不多。
申容起先愣了半晌,才象征性地问了他几句。
得知他从前是跟在刘郢身边的,后来因家中变故,太子仁慈准许他回家一趟,再回来就一直在甲观外头守门了。
倒也算是个背景清白的。
当晚她领着人往回廊下散步,走了一圈后,停在了正殿的耳室旁。
遥远的回忆浮现眼前,此刻的心境却早已不是当年那般恐慌了。
身后跟上一老媪,见她目光久久不离开,便出声问,“储妃可是要将那收拾出来备用?”
她摇了摇头,并未做声,余光瞥过一眼侧后方的明生。
上一世那儿死过一个宫奴。好巧不巧,也叫“明生”。
……
到了第二日卯辰,她照常往兰房殿过去请安。没见着连着几天都早到一步的田婉儿,便低声与叔衣问了一句。
彼时郑皇后正在里头梳洗,叔衣躬身回话,“昨日夜里司直府的入宫来递话,说田太公病重,良娣哭诉求家去,娘娘恩准了。”
“这样——”申容眉尾不动神色地一挑,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从前也没听说田家太公在太康五年如何了,就是往后到了刘郢登基,宫宴上都还有人来和田婉儿寒暄,说她祖父身子一直康健呢。怎么到了这一世又生了变数?
是真病倒了?还是借着机会回家一趟?
“你们这小夫妻啊,真该前世里就是一对。陛下说给你们三日假。一个你,偏要日日早起往孤这来服侍,一个他,整日也不歇,听说昨日还出了长安是不是?”郑皇后掀帘走出,面色又红润了几分。
申容的表情微微一滞,稍加回味了这句话以后,才重新笑着回话,“是,太子操心国事,为陛下分忧,自当是一日都不能怠慢的。”
“成婚头几日便如此,往后只能是越来越少陪伴的。你心里可会舒服?”郑皇后到底过来人,不论要如何,总能首先想到女人的苦楚。
申容垂下了眸子,眼底是一片柔和。“这原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妾该做的,不就是在太子忙国事的时候,管理好他身后的太子宫嘛。”
郑皇后抬袖一笑,不算完全认同,但面上仍是做出了欣赏的神情。
不论是现在的储妃,还是之后的皇后,等到了色衰爱弛之时,也就该明白里头的道理了。帝王治理他的天下,要案牍劳形、要充实后宫,自是题中应有之意,可女人如何就真的需要自甘寂寞,供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过就算她是真心疼爱申容,也不打算明着说这些话。赵金的存在申容也不是不知道,往后要是吃过帝王的亏,自己也就会领悟了的。
这话题自然而然地止住,安静了有半晌,上来几个宫女往两位主人身边摇着便面扇。申容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提了一嘴田婉儿。
“方才问起叔衣,才知道田太公病了。娘娘何不赏个恩,派了太医往田府去看看?”
郑皇后挑起颗杏子咬了一口,听这话认真想了想,才道,“却也该是这样的,这孩子也的确老实,前头孤为你树立威信,她不见半点不乐意,反倒事事顺从。如今也该要多关心关心了的。”
申容目光瞟开的同时,脸上的笑也浅淡了几分,只是语气一如方才平稳。“是,我瞧着婉儿姐人也好。”
婆媳二人再说了一些有的没的话,清晨的请安也就该结束了。
末了郑皇后又忽然问起太子宫里的人她用得可还习惯。说自己前些日子太忙了,都忘了要派几个贴心的奴仆跟过去。
话里虽然带着歉意,但高位者的姿态又怎么能真的低下来?她吐出嘴里的杏核,语气依旧带着些许慵懒,“倒是孤疏忽了。”
申容心中一笑。确实忙,赵金好本事,伺候得郑皇后夜夜都离不了,身子忙,魂儿也忙,可哪还有功夫关注到别的事上?
她迤迤然起身,自然地接过了宫奴手中的活——一边收走皇后案前食碗,一边柔声说,“其实今日来,也原是想和您讨人用的。太子宫里的人好是好,但总归陌生,磨合相处也需要时日,我还是念着旧人的好。”
“是孤不提,你先前也不打算说?”郑皇后诧异道,“如何这样拐弯抹角了?”
她佯装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郑皇后扭头吩咐完叔衣,回头再与她说话时,脸上似乎仍带着些怒意,“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在孤面前你还矜持个什么劲?”
自从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郑皇后是愈发将她当做自己人。申容才靠近着挽上了郑皇后的手,娇滴滴地说,“是,母后。”
最终从叔衣手上带走两个跟着她伺候的宫女,一个唤作茵梅;一个唤作元秀。二人自申容入宫后就在身边服侍了,茵梅聪慧明事理,元秀极会察言观色,都是不张扬显摆的人,适合跟在她身边,往心腹方向去培养。
再加上后头还有一个叔衣大宫奴坐镇,不怕两个小的带不好。
下午尽善又跑了一趟金阳殿,大约是真受了刘郢的交代,对于金阳殿这块他很是关心。先进正殿给储妃请了安,过会又自己跑偏房去了。
茵梅回来与申容传话,说尽善是去问宫奴们伺候的情况了。
“尽中官挑了几个原先这的宫人问话。”
“问您吃住得可还习惯,有无不满意的地方,底下人伺候得如何,有无训话。”
“旁的就没了。”
申容放下了手中的玉盏,点了点头,就令她退下了。
这是刘郢要盯着她的行事呢。这两世过来虽然生出许多不同,但一些根本的地方却还是没变动。譬如刘郢很是注重他待人仁慈的风格,就也要留出一双眼睛来观察申容是否也这样。不然,要因为进了一个储妃,就把这太子宫的氛围弄得和兰房殿一样拘谨了。他肯定是不乐意的。
好不容易在成帝面前塑造的老好人形象,怎么能被轻易打破?
她思索着,不禁垂眸感慨:这一世机关算尽,有时候她还真就以为在慢慢抓牢刘郢了,却不想还是将他想得太简单。表面对你好似无限的关切,背地里却依然是观察斟酌。
这样一个人,她就算是再世者都需要多加注意。何况从前……
到了后日,刘郢因一些不知名的原因,未能及时回宫,田婉儿却是从司直府回宫来了。
此时离她搬入太子宫的时候不过两天,郑皇后简单寒暄两句,就让田婉儿安心准备入住太子宫的事宜了。
“虽不是大婚,却也是陛下亲口定下的。将来正儿八经的良娣。你今后要协助储妃好好打理太子宫上下事务,伺候好太子。若储妃要安排行事,你要同听你夫主的命令一般——谨遵储妃的令。可明白?”
田婉儿抬头瞅了一眼主座上的郑皇后与申储妃,惶惶收回目光,“妾明白。”
申容扭头暗自看了郑皇后一眼,郑皇后还没明白得过来,丢给她一计疑惑的眼神,申容就又笑着回头看向了田婉儿,轻声问她,“田太公身子可好些了?”
这话一出,郑皇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少问了这样一句话。这些时日皇帝事忙,极少往后宫过来,她实在是被赵金伺候得迷了神思,竟然连最基本的慰问都忘了。那田婉儿可不就是为了她祖父回去的吗?
她便不再做声,索性招来宫女替自己打扇子,把这麻烦的客套事务一应交由了自己儿媳妇。
田婉儿还没被唤起身,也看不大清她微微垂首的神情。不过那语气很是平稳,听不出半点破绽。
“回储妃,妾祖父的身子好些了,昨日开始,也能用些食水了。”
申容不动声色地弯了嘴角。这要是真的就算了,要是为了什么事刻意说谎,那田家可真是太可怕了。田太公今年好像还不到花甲,就被说得如此严重。
她就又问了句,“太医可说了是什么病?”
“是……”田婉儿语气略有停顿,这才抬起头,“是原先旧疾复发。”
“哦?什么旧疾?”
殿内气氛瞬间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田婉儿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很是微妙的颤栗,“就是从前身子骨有些……有些小毛病,这两年也不好好保养,就严重了些。不过吃了些药,好好调理也就好了。”
这样略显慌张的态度,申容自然就知道里头的文章了。看来田家还是真有个智囊团。
她扭头也开始给自己打起了扇子,再将话题拉回到郑皇后身上。“娘娘尝尝这新酿的酸马奶。”
几人寒暄了几句以后,这拜见的小宴也就散了。
郑皇后如今可越发没了闲心关心到太子后宫的情况,就算方才隐隐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等到午时小憩赵金过来说话,也就抛诸脑后了。
何况申容如今是她最依赖信任的对象,将赵金的事替她守得这样好,她又怎么会为难她去刨根问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