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黄越是宽慰皇上,皇上心里就越是堵得难受。
俞远诚一向自诩圣明,自认为比所有的兄弟都更适合坐这个皇位,大晟必定会在他的治理下,越来越吏治清明,越来越政法公正、越来越国富民强。
不料却在宫里发生如此冤案,这等于是在打他的脸。
关键是,皇上现在也做不了什么。
这案子两年前就断了线索,没能审出真凶来。
那个宫女后来疯了,御膳房里会做面点的北方大厨也被用了拶(za)刑,先是把十个脚趾给夹废了,啥也没招出来,后来又对他的一双手用拶刑,也差点给废了,还是皇上听到消息,及时叫停才让他逃过一劫,养了一年多双手才恢复。
慎刑司用刑过重引起了皇帝的不满,一怒之下将几位主管和施刑者都重重处罚了一遍,贬职的贬职,判刑的判刑,一点儿都没留情面。
慎刑司的几位也交待了,德妃娘娘曾派心腹内侍过来对他们说,无论用什么手段,一定要让黄马交待出幕后指使他的人来,查出来了重重有赏。
她这么吩咐也属人之常情,皇上怜她一片慈母之心,倒也没有责罚她,只训诫了几句。
枉死的黄马也给予了厚葬,对差点受到牵连的马黄也给予了照顾,让阚公公收了他做干儿子,所有的线索都断了,皇上现在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而且,无论他做什么都换不回一条无辜的生命——这让他生出一丝挫败感来。
其实,身为皇上,下令杀过的人数量庞大,一个小内侍的命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虽然也会感到惋惜,但是绝不至于让他铭记两年之久——所以他已忘了黄马之事。
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的颜面,破不了案子,找不出幕后真凶,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感觉那幕后黑手比他高明许多,这让他很难接受。
房间里一时静默无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公公和阚公公倒是隐约猜出了点背后的隐秘,但是不敢跟皇上说。
事情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玉藻宫中一位掌事嬷嬷身体不舒服,想要吃枣泥糕,就拿了钱给那名宫女,让她去御膳房请那位从北方来的面点厨师,亲手制作了那份糕点。
宫女半路崴了脚,恰好又遇到了善良的黄马,她便拜托他赶紧替她把糕点送到玉藻宫,嬷嬷病了,吃东西没胃口,可能正饿着肚子,等着吃这盘枣泥糕。
黄马便独自一人把糕点送到玉藻宫。接待他的是另外一位脾气有点不好的宫女。她不许黄马随便在玉藻宫走动,而是让他站在院子里等着,她进去禀明了德妃娘娘,说那位嬷嬷病了,自己找御厨订制了枣泥糕——有点告状的意思。
德妃听了不以为意,随口吩咐宫女把枣泥糕给那位嬷嬷送去。
这个宫女可能心中不爽,出来后并没有接过食盒,而是叫黄马继续提着食盒,直接把他带到了那位嬷嬷的房门前。
他们在门前唤了两声,屋里没有回应,他们就自己推门进去,发现嬷嬷正在熟睡中,便没有叫醒她,而是把食盒放在了桌上,然后两人就同时离开了。
这个宫女全程都没有接触过食盒。
宫女把黄马送到玉藻宫门口,正好那位崴了脚的宫女就一瘸一拐地赶了回来,谢过了黄马,也谢过了那脾气不好的宫女,她就直接进去看望嬷嬷去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接触过那食盒的人,就只有那御厨和黄马两个不是玉藻宫的人,要下毒 ,也只有他们两个“外人”有这个可能。
而玉藻宫里的人,都依附于德妃生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德妃或五皇子在玉藻宫内被毒死,整个玉藻宫的人都会为他们陪葬。所以他们个个都是忠心耿耿,不可能下毒去谋害德妃和五皇子。
而且,德妃娘娘不太喜欢吃甜食——偶尔也会吃一点,所以就算有人下毒,大概率也毒不到德妃娘娘。而五皇子并不住在玉藻宫,所以针对五皇子下毒的可能性也不高。
算来算去,中毒概率最高的就只有那位嬷嬷。但是,那位嬷嬷却没有中毒,甚至都没有吃一口那枣泥糕——因为直到德妃亲自来看望她,她才从昏睡中醒过来。
那么,五皇子怎么就吃到那盘枣泥糕并中了毒呢?
因为在黄马离开玉藻宫之后,德妃娘娘娘就派人去把五皇子叫到玉藻宫,问了问他的学业,母子俩就亲热地聊起了闲话,玉藻宫里时不时就响起了五皇子欢乐的笑声。
没多久,十二岁正在长个子的五皇子就嚷着说肚子饿了,问母妃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德妃就让宫女端了几盘点心、干果、蜜饯、肉脯之类的出来。五皇子随便吃了一点,便说不爱吃,问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
德妃便说皇后宫中的内侍送了一盒枣泥糕来,问五皇子是否要吃。
五皇子特别喜欢吃甜食,尤其喜欢吃枣泥糕,自然就欢喜地说要吃。
蜜饯之类的虽然也甜,但是总会在甜中夹杂点别的味道——比如梅子杏子类的蜜饯都带点酸味,有的蜜饯还会有淡淡的涩味。故而五皇子虽然也喜欢吃,但并不多吃。
德妃便让那脾气不好的宫女去拿枣泥糕,那位宫女便说,枣泥糕是掌事嬷嬷拿钱去请御厨订做的,已经放在了嬷嬷的房里,应该还没吃完(事实上是一口都还没有吃)。
德妃迟疑了一下,见五皇子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眼中满是祈求,便亲自去看望了那位颇受其重用的嬷嬷,赏了她些补品财物,顺便向她讨了那盘枣泥糕。
德妃回到自己的寝宫,让人把枣泥糕热了一下,才让五皇子吃了一块,并劝他不要多吃,说一会儿就该吃饭了。
五皇子很听话,忍着馋意,真的就只吃了一块。没想到一会儿过后就出现了中毒反应。
也就是说,接触过那盘枣泥糕的人,除了御厨、那个崴脚宫女、黄马三人外,其实还有热枣泥糕的宫女以及德妃娘娘。
那位热枣泥糕的宫女是德妃从娘家带进来的老宫女,对德妃忠心耿耿,不可能被人收买,德妃也出面担保她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并没有被送去慎刑司接受审查。
而德妃娘娘身为五皇子的生母,对五皇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下半辈子就靠这个儿子了,就更可能下毒害自己的儿子了。故而没有人会去怀疑德妃娘娘。
白青羽那句“转身就去吃点毒药”的话,让李公公和阚公公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会不会是五皇子自己吃了一点并不危及生命的毒药,然后去诬陷某个人——比如黄马?
可是他为什么要诬陷黄马呢?他只是个没有背景、做些洒扫粗活的小内侍啊!
因为,黄马是皇后娘娘宫中的人,如果他受刑不过,想要随便攀咬一人以求不再受刑,那么最有可能攀咬的就是皇后宫中的人。
无论他攀咬的人是谁,都会被抓去慎刑司用刑,然后便会受刑不过而咬地位更高的人。最后都会把线索指向皇后。
当今太子可是皇后亲生的,只比五皇子大两岁。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慎刑司的人会丧心病狂地对黄马用刑了。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黄马居然宁死不从,不仅没有招供,更没有攀扯任何人。
只是,两年前五皇子才十二岁,正处于只长个子不长心的年纪,应该还没有生出算计皇后和太子的心思。所以,如果不是有人想害那位嬷嬷的话,那么这件事大概率是德妃娘娘暗中做的手脚,就连五皇子也不知情。
正因为五皇子不知情,所以他的一切语言和神情都很自然,在皇上面前的哭诉全是真情流露,没有丝毫可疑之处,皇上才会深信不疑,从没想过“栽赃陷害”的可能。
只是现在,有了白青羽的那句话,皇上难免就会多想一点了。
李公公非常害怕皇上现在就想到那方面去。以他对皇上的了解,皇上激动之下,肯定会当面说出来,然后让他和阚公公帮着分析分析。
这看似是一种信任,实则会把他和阚公公推到风口浪尖——说什么都是错。
最好是让皇上过几天才想到那方面去,他自己会前思后想,把每个疑点和漏洞都想清楚了,到时候再找他们分析,他们就可以顺着皇帝的口气说“皇上圣明”“皇上说得有理”“皇上目光如炬,任何阴谋诡计都瞒不过皇上”,他们要担的责任就小多了。
于是他赶紧道:“皇上,时间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
阚公公也不想让皇上现在就想到那一茬,忙笑道:“清识,你明日出宫前,先来我这儿一趟,我把我的棺材本借与富国夫人,既能帮助到她,咱家也能赚几个利钱。”
皇上被吸引了注意力,便道:“若水,你去拿一万两银票交给李公公,算是朕私人借与她的,记得利息一文都不能少。”说着便露出了笑意,心中觉得很是有趣。
李公公便感激道:“奴婢替青羽谢过皇上!谢过阚公公!对了,还有一事,青羽一定要禀明皇上。”
皇上:“何事?”
李公公道:“她还想再在牢里买些下人回去,说是她的爵田还找不到人管理,另外,皇上赏赐的那两百名下人,都有儿女亲人还滞留在牢中,若是能一并买回去,那些人也能安心为她做事。否则落入别人手中,她担心会被别人拿捏要挟。”
皇上冷哼一声道:“她想得倒是挺多的!总把人想得太坏……”却又笑了起来,说:“倒是比那些深闺女子有些见识和胆魄!朕允了!你明日去户部传朕口谕,就说朕准许她再挑两百名下人,若是有残疾、疾病在身的,价格减半,十岁以下孩童……再减半!”
李公公赶紧谢恩:“皇上圣明!奴婢替青羽谢皇上隆恩!”
马黄立即笑道“那富国夫人真是心善,我们都劝她说,牢里剩下的都是老幼病残,买回去不划算,得先给人治伤治病,说不定还得搭上棺材钱。”
“哦?她是怎么说的?”皇上又被勾起了兴趣。
马黄:“可是富国夫人非是不听,还四处借钱,说是要把那些人买去,有病的治病,有伤的治伤,孩子还小,就办个学堂,请先生给孩子们上课,要把他们培养成对咱们大晟有用的人才呢!她还说无论男女,都要上阵能杀敌,下地能种田,还说咱们大晟是中央之国,就应该是最大最富最强!”
皇上更加来了兴趣:“她这么有胸襟有气度?你们仔细说说,她是怎么想起给下人的孩子办学堂的?连女子也要上学吗?”
于是李公公和马黄便跟说相声似的,相互配合着,把白青羽说的那番激励人心的话复述了一遍,包括林文涓和秦大山凑趣儿加上的几句,也都没有漏掉。
那些话满满都是正量,在这个世界是很少能听到,尤其还是出自女性之口。
皇上听了也不免生出几分激动,觉得白青羽真是个爱国好青年,随时都在为大晟着想,不止是口头说说,还确实在着手实干,比朝廷那些夸夸其谈的大臣们务实多了。
连带着,他对林文涓也有了个好印象。如果大晟的儿女都如他们这般努力上进,大晟的未来将会是何等地辉煌?想想就激动!
一激动,皇上挥手说:“若水,拟旨!朕要再赏富国夫人两百下人,为鼓励她办学堂教化世人,再赏她书籍千册,纸张千刀,笔黑百套,桌椅……让工部的人按照她的图纸打造一百套!还有那个林……什么?文涓是吧?这次就不赏她了,毕竟也没做出什么成绩来,就口头表扬一番,鼓励她跟着富国夫人好好干,等干出成绩来,朕再赏赐她!”
阚若水立即喜笑颜开地准备写圣旨。
李公公则感激地看了马黄一眼——这孩子不错,将来可以好好培养。
而马黄心里则一直在激动着:富国夫人是个好人!她没有瞧不起我是阉人,竟然让我跟她同桌吃饭,还给我夹菜,还提醒我不要被人陷害……就跟自家亲人似的!她还给下人办学堂,把每个人都当人看待,我和哥哥若是能早几年遇上她就好了!如此好人,我一定要帮她!
所以,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善因善果,可能在你无意之间就种下了。
大约上午九点过(巳时初刻),雨就停了,白轻绘很快就坐着马车来了——家里没这里热闹,她在家里度日如年,所以雨一停就来了。
她告诉白青羽:“哥哥先去铺子里巡查一下生意,然后就去拿蘸水笔,他说应该已做出来了一批,想拿来让你试试,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大批生产了。”
白青羽表示这个好消息来得很及时,现在正是急需蘸水笔的时候,同时,她也派白连赶车回葫芦沟去,把家里那几十个读书人也接到京城来。估计直到月底,她都没法回葫芦沟,所以得让大家都在一起,好方便记录她讲的《射雕英雄传》。
白连刚走,客人便上门了。
最先来的是曹明礼和董成祥的娘子,她俩是结伴一同来的,相互之间显得熟络亲密。
白青羽把她们迎进屋里喝茶,刚客气地闲聊了几句,蒋青秀和应归鸿的娘子便到了。
四位官员娘子坐在一起,相视而笑,都心知肚明,这是送钱来了。
白青羽直爽地问了四人的姓名,曹明礼娘子叫舒文凝,董成祥的娘子叫贾成瑞,蒋青秀的娘子叫金玉容,应归鸿的娘子叫王丹阳,都有着七八分姿色,举止端庄有礼。
四位娘子都恭敬地叫白青羽“夫人”,言行举止都符合规矩礼仪,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出来。只是,明显缺少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友善和热情,一切都像是按照标准模式表演出来的。
这种“符合规矩”的社交礼仪很快就被白青羽打破,她就是有那种本事——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友善与热情,然后被感染,然后就放松下来,开始放飞自我,随性而为。
白青羽咧嘴大笑,亲热地叫她们“姐姐”,让她们叫自己“青羽”,这样显得亲切。并直言:“我就是一乡下妇人,没那么多讲究,各位姐姐,想跟我做朋友的话,咱们就放松一点,亲热一点。想保持距离,咱们就疏离一点,规矩一点。”
四位娘子的丈夫都是芝麻小官,哪里有不想跟她做朋友的?当即就放松下,拿出全部热情跟白青羽套近乎。
尤其是曹明礼的娘子舒文清,她丈夫已经口头上与白青羽认了义兄义妹,她自然也要以自家人自居了,言语之中便把白青羽当成了妹子,格外亲热。
白青羽不想耽误时间,直接把话挑明:“四位姐姐今日前来,想必都已想好,是愿意借钱给我的吧?那我们就不废话了,直接签订借款合同吧!”
黄铭星立即去拿来了笔墨,林文涓和杨以善立即拿了借据和账本。
白青羽给她们每人一份借据,让她们一边看一边给她们讲解上面的条款,并把给马黄讲过的那一套关于防盗防涂改和补办借据的说辞都讲了一遍。
四位夫人点头表示明白且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