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从一户人家的旧瓦房前经过,房前院坝里坐着两个人正在编竹器。
一个是成年男人,手上正在编着甲背(也叫甲背篼,是背篓的一种)。
一个是小男孩,正在编一个小号的密背篼。
背篼分好多种,一种是网眼大的稀眼背篼,红薯扔进去都会漏出来那种,一般用来装柴禾藤蔓之类的。一种是小眼的,用来装猪草、红薯、果蔬之类的。一种是几乎没有眼的,用很细的篾条丝编成,叫密背篼,和箩篼的功能一样,都是用来装麦粒稻谷之类的。
还有一种更严密的背篼,是用极薄的篾片编成内胎,外面还有一层细篾条编的硬外壳,叫做甲背(篼),可以装面粉不漏丝毫,甚至可能用来装水(漏水极慢)。
甲背篼最难编,密背篼次之。
看来这两人的竹编技术十分高明。
白青羽小声问:“这都是咱们家的佃户?”
林文涓点头:“嗯!他们家自己也有田,不过比较少,所以就佃了几亩我们家的田去种。”
听到她们小声说话的声音,那个男人和小男孩都抬起头望了过来。
男人起身笑道:“是文涓小姐来了!过来坐吧!”
小男孩也站起身来,朗声道:“文涓,你是来找我妹妹的吗?她去田里扯草了。”
听其声音比较清脆,还没有开始变声,应该还没有进入青春期,所以算是儿童。
白青羽看清了他们的样貌,觉得那个男人大约四十岁,浓眉大眼国字脸,挺憨厚的样子。小男孩又黑又瘦,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不过五官端正,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似会说话与放电,一双浓眉修长如剑,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个帅小伙。
林文涓笑着说:“秦大叔,秦大哥,你们在忙呀?我带着我表姐四处转转,就不打扰你们了。”
“表姐?”秦大步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一眼白青羽。
“咦?你叫我秦大哥?”小男孩笑道:“怎么今天不叫我名字了?”
“我这不是……”林文涓无语失笑,嗔道:“我娘要我做个淑女,这不正在努力嘛!”
秦大叔和小男孩大笑起来,二人神情动作神同步。
男女大防什么的都是城里人的讲究,乡下人只要一出门,不是遇见女的就是遇见男的,栽秧的时候,大家都会露出手臂和小腿,打谷的时候,男人热得狠了,就会脱去上衣,光着上身干活。路上遇见谁拉车挑担累得不行了,也都会上前搭把手。
更过分的是,若是大小便来了,都是在野外就地解决,大不了找个能遮住别人视线地方。
所以,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只要不是男女单独共处一室,基本上就没人说闲话。
林文涓摆手道:“你们忙,我们走啦!”
“慢走啊!有空来耍!”两个男人齐声说。
“好的!”
三姑娘顺着田梗向西,迎着阳光,觉得神清气爽。
走出二十多米后,白青羽才问:“他们是父子吧?家里还有个女儿?”
林文涓却摇头说:“不是!他们是叔侄。秦大叔叫秦正光,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他的兄长叫秦正阳,是个猎户,打猎很厉害,以前经常把猎物卖给我们家,所以我跟他们很熟。他们家日子原本过得还不错,但是在三年前,正阳大伯进山打猎遇到了野猪群,被顶了一下,摔断了腿,被救回来后就只能躺在以上上了。为了给他治伤,家里的积蓄都用完了,还把和十几亩地都卖了——卖给我们家了,就只剩下那几间瓦房还值点钱。可是人还是死了。留下了一子一女。儿子叫秦大山,女儿叫秦大花。因为大山和大花的年纪小,所以秦大叔就经常来帮他们干活。”
“那他老婆呢?我是说秦大山的娘!”
“也死了。秦大山的爹死了没多久,他娘就上吊自杀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沉重。
都说为母则强,可是有很多女人根本就担不起责任,她们就像菟丝草一样,需要依赖别人才能生存,甚至可能会把别人“依赖”死。
某位港星就被老婆败光了数亿家产。换作普通人失去数亿家产,可能真的就自杀了。
白青羽决定给两个小姑娘灌点鸡汤:“这个当娘的……真不合格!自己一个成年人不去努力承担责任,却直接上吊……真让人瞧不起!留下两个孩子多可怜啊!小孩子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那得多难哪?所以我们女人还是得学点本事才好,万一遇上点事,自己也才能顶得住。千万不要像秦大山的娘那样……不过,秦大山真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将来肯定有出息。经历了那样的艰难还能如此乐观上进,真是难得。”
韩寻芳立即道:“是呀!我也觉得他挺好的!很聪明,也很能干。”
林文涓说:“可是,我们女人要学什么本事才能支撑起一个家庭呢?”
“什么本事都学呗!只要学得多,总有一样能管用。比如学会种地,学会养鸡养猪,学会纺纱织布,学会做饭……”
“做饭应该人人都会吧?”林文涓说:“我也会啊!”
白青羽:“那就进一步钻研厨艺,琢磨出几道别人都不会的美食,就可以凭这门手艺赚钱养家了。”
林文涓深表认同:“对对对!我们家在镇上的铺子就是租给别人开的饭馆,据说厨师的工钱挺高的。”
“咱们家还有铺子?”白青羽惊问。
“嗯!是我娘的嫁妆。租给别人一年十两银子。”
白青羽:“呃……外婆家很有钱?”
“……算是吧,反正也不穷。”林文涓似乎不愿意深聊这个话题,随即指着脚下麦田说:“你看,这些佃农家缺少粪肥,庄稼就要差很多。”
白青羽点头:“嗯!的确要差很多!还长了这么多的杂草!”
麦田里的杂草长得比麦苗还要好,它们耐寒、耐旱、而贫瘠,唯一的缺点就是种子不能做粮食。所以几乎每块田里都有人在拔草。
农民就没有真正空闲的时候,仅是清除杂草这一项,就可以全年无限循环。
韩寻芳忙说:“不过,我们家佃户种的庄稼比别人家的要好。每年都要多收点粮食。大家都争着佃种我们家的地呢!”是因为有牛粪的原因。
林文涓:“对对对!像秦大山他们家,当年把田卖给了我们家,换了钱去给他爹治病。后来又佃了几亩地回去种。我爹去世后,我娘还做主免了他们一年的租。”
“哦?这租子是怎么收的?不是还要缴税吗?”
林文涓道:“粮税是必须要交的,不能用钱物代替。一般正常年景,一亩地交两成税。收租也是收两成,剩下六成归佃户。我们这里能收两季,所以一般都够吃。”
“亩产是多少?”
林文涓说:“稻子亩产三百斤左右,小麦亩产四百斤左右。”林文涓说完又赶紧补充道:“这只是我们家的产量,比别人家要高很多的。一般人家缺少粪肥,一亩只能收两百斤多一点。像秦大山家,根本就没有任何肥料,最多给地里撒点草灰,产量最低,甚至都不到两百斤,所以收租也最少。”
人家那么穷,你们就不能免租?
韩寻芳说:“本来见到他们家穷,我们太太是打算给他家免租的,可是我们少爷说,这么做会乱了规矩,所以租还是要收的,但是我们可以另外接济他们。所以我们时不时地就会送些粮食和衣物给他们。还让他们帮忙养了一头牛……是和秦大叔家一起养的。”
林文涓开心地说:“我的旧衣服就是送给大花的。所以大花跟我最好了。我哥的旧衣服也会送给大山哥。还有秦大叔家的大河跟大月,也都会穿我们送的衣服,他们可喜欢了。”
这样就比直接免租好多了。
“那朝廷税收怎么算呢?有的产量高点,有的产量低点……”
林文涓:“一般按中下等产量收税,比如大多数人家的产量在两百多斤,就按两百斤算。”
白青羽失声道:“朝廷这么仁善吗?”
林文涓大惊失色,赶紧拉了拉她说:“不要随便议论朝廷政事,免得招惹祸端。”
见白青羽点了点头,她便又说:“其实我们大晟一般是不缺粮的,毕竟大部分地区都可以收两季,每年都会卖很多粮食给别的王朝。”
那倒也是。历史上的改进换代,除了朝廷暴政以外,大多都是因为灾荒引起的。所以,只要皇帝不是个特别残暴的人,只要不是连续几年都遇上自然灾害,农民就不会想到去造反。
真正容易造反的,反而是那些本来就有很权势和财富的人,因为他们离那个最高的位置很近,近到似乎只要把手伸长一点就能触摸到。
因为这里离河比较近,白青书便提出去河边走走。
于是三便再次转道向南,走向了通往河边的田梗。
路经一块麦田时,看到一个小姑娘正在田里拔杂草。
那个小姑娘蹲在田里,小小的一团,枯黄的头发随便在头上挽了一个揪揪,身上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衣服……
确切地说,她的衣服原本应该是灰黑色的,但是因为补了很多补丁,而每块补丁的颜色又各不相同,所以看上去就色彩丰富。
林文涓开心地冲那姑娘招手大喊:“大花!大花!秦大花!”
白青羽有点想笑,“大花”像一条士狗的名字。小时候她家养过一条叫“小花”的狗。
那小姑娘闻声抬头,一看是林文涓,立即飞奔过来,欢喜道:“文涓,你怎么来啦?”
林文涓便指了白青羽,说:“这是我表姐,带她出来转转。”
白青羽含笑道:“大花,你好!我是白青羽。听文涓小可爱说,你跟她是好朋友,所以,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我们也能成为好朋友!”
“文涓小可爱?”秦大花回味了一下这个名字,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指着林文涓笑得快站不稳了:“小可爱……哈哈哈……小可爱……”
林文涓脸蛋红红,跺脚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不也是个小可爱吗?”又向白青羽求证:“青羽表姐,你说是不是?”
白青羽认真地说:“是!太是了!劳动的人最可爱!大花也是个小可爱!”
韩寻芳赶紧问道:“那我呢?那我呢?”
白青羽伸手抱了她一下,笑说:“你比她们俩大,你是大可爱!你本来就可爱!”
甜言蜜语是最好的感情润滑剂。
三个小可爱开心地大笑起来,跟白青羽的心灵关系更进一步。
秦大花努力收敛了笑容,爽朗地说:“就是觉得……文涓本来就是个小可爱!但我不是!”又看向白青羽,疑惑道:“青羽表姐?一两年不见,你怎么长这么胖了?”
白青羽知道她认错人了,也不说破,略显尴尬地问:“是不是不好看?”
秦大花大大咧咧地笑道:“没有,很好看。你们这是要去河边吗?”
她和秦大山颇为相似,眉眼五官也很精致,大眼睛,浓长眉,只是又黑又瘦,一双小手满是裂纹和黄萤,还有冻疮,身高估计只有一米四多点,。
白青羽点头:“对!想去河边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要扯草呢!”秦大花摇头说,又催促道:“那赶紧去,这个季节天黑得早,别耍到太晚回去,太太会生气的。”
真是穷人儿女早当家。这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白青羽伸手将她头上的一根小草摘下来扔掉,温柔地说:“那你慢慢忙,别太累着了。太累了容易生病,病了就更花钱了。改天有空,我来帮你扯杂草。”
秦大红眼圈突然一红,却没有流泪,而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嗯!我会注意的。你们注意安全。表姐你也要保重身体。”
她个子矮,抬头正好看到白青羽脖子上的伤痕,只微微凝神半秒,随即恢复正常。
双方就此别过,她们三人继续去往河边,秦大红继续埋头扯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