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祭祀们亲自编制的长袍,享用着全市最肥美的牲畜,以及清晨摘下的,还带着露珠的菜蔬。
宛如神之子般,被人们小心翼翼的侍奉着。
但这并非是因为功绩与成就,而仅仅是为了牺牲,是为了将这精心雕琢的‘祭品’献给神明,换来宽宏的一日安息。
没有人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对,就连男人自己,在家中长兄被魔兽咬死,胞弟参加反抗军却被女神屠杀后,也对活着这件事情表示了无谓。
死亡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比起家徒四壁的穷苦,无处填补的饥饿,无人相陪的孤独……坠入幽冥反而是一件慷慨。
盖因世界抛弃了他,而他也不想将这濒临破灭的世界挽回。
可偏偏这个时候——来自乌鲁克的使团闯入了森林,拜访了孤岛般的乌尔市。
“呼……呼……”心脏激烈跳动着,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激动。此时此刻,男人无比庆幸自己在临走前享用了美味,这样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不至于留下遗憾。
近了,更近了,那闪耀着神之辉光的女神神殿已经近在眼前。
跨过层层石阶,伴随着阳光则茂密树丛的空隙间射落,那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声响逐渐清晰,几乎撕裂他的耳膜,透过飞溅的光与尘,男人颤抖着,抬头仰望,终于在目眩神明的光影中,谒见了微笑如魔的女神,以及沉默屹立,威严而肃冷的一袭黑衣。
于是,便抛开了一切的犹豫和恐惧。
“太阳之神明在上!”穿着精美衣袍,全身涂抹油膏的男人双膝跪地,鼓起胸腔,发出如吼叫般的虔诚之声:
“我是信仰着您的乌尔市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历经艰险而来,是为了将一则消息告知与您。”
“恳请您——予以仁慈!”
————
喷薄的地火如同怒吼般,化作巨柱,升向天穹。
可紧接着,火焰之柱被自正中被撕裂。
迎着南美女神娇小却如暴龙般的拳头,黑袍之人沉默着,抬起手,五指握紧,任凭死寂的幽焰自指缝中涌动,针锋相对的砸出。
与灌注了神之威严的重拳,碰撞在一处。
轰!
铁石崩裂的声音响起,坍塌的爆响如竹节被劈裂,延绵不绝。在溃散的神光之下,女神欣喜的瞪大眼睛,注视着自己的手臂一点一点扭曲下去,崩裂出破碎的缝隙。
仿佛直面的并非铁拳,而是一杆有进无退的长枪!
正当她摆动矫健的长腿,想要继续沉浸在厮杀的欢喜时,她听见了声音。
陌生的,属于人类的,卑微的祈求声。
战意被清风吹散,女神晃动脑袋,将仍留存在意识里的凛冽杀伐丢开,然后扎起披散的长发,朝沉默的陪练摇了摇脑袋,轻咳一声,重拾庄严和冷酷的模样。
迎着五体投地的陌生男人,她缓缓降落。
“来自乌尔市的人类吗?”在神力的推动下,她的声音化作海潮,层层叠叠的扩散开来,传递到男人耳中。
“竟然违背我和乌尔市的契约,跨越密林来到此地……唔,看着打扮,是乌尔市献上的祭品吧?若想凭借横穿雨林的胆气和莽撞,以换取我怜悯的话,很抱歉,但我绝无可能应许。”
无形的敌意化作囚笼挤压而来,令男人咬紧牙关,重重叩首:“并非如此,女神,我来到这里,是为了用一则消息,换取您的恩赐!”
不等女神说话,他便担心自己会失去开口的勇气般,将消息如竹筒倒豆子般说出:“来自乌鲁克市的使者团,自称为藤丸立香、梅林、安娜、朔月……总计四人的队伍,在今日抵达了乌尔市!”
“他们想要颠覆女神您的统治!想要让乌尔市的愚民们逃离雨林,脱离您的管辖,实在是——罪无可赦!”
面对男人的慷慨陈词,太阳女神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男人偷眼望去,发现女神的脸上露出了莫名的神色,硬要说的话,就像是期待着什么,又似乎是在失望和愤怒……
“那么,今日的活祭品啊。”女神悠远的叹息声响起,“用这样的消息做交换,你希望从我手中,得到什么呢?”
“一个荣耀。”
满怀着喜悦与感激,男人再度拜服下去:“能够成为您的手足,为您在乌尔市奔走的荣耀。”
“希望我能,取代那个衰朽的祭祀长,成为主持神与人之间契约的,您的意志与代行者!”
他高声诉说着,却将充满勇气和欲望的双眸深藏阴影。
有那么一瞬间,男人仿佛看见丰腴的牛羊在哞叫,闻见了菜肴端上时的富裕芬芳,当他手指活动时,便能从湿润泥土中,感受到最巧手的美人绣出的最柔顺的步料。
但随着视界的拔升,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无首的,虔诚跪伏的躯壳,紧接着就是染上鲜红的树木枝桠,和澄澈无垢的碧空天穹。
啊啊,真是美好啊……(不,不,不!怎么会这样!)
这便是,期待着的死亡吗……(差一点,明明就差一点了!)
感谢,伟大而高贵的女神们……(为何将我抛弃,为何不肯施舍怜悯!)
或许在弥留时分,男人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为不值一提的自我感动而发笑。
但现在,如愿以偿的死亡找到了他,在还未僵硬的微笑里,他坠入了无穷的黑暗。
在绝无可能的荣华与贪婪之前,在弃如敝履的责任与觉悟之后。
紧接着,神气浩荡。
目睹了人类以斩首的方式死在她的面前,太阳女神瞳孔骤缩,下意识的,释放出压抑着的愤怒。
风被扼住了咽喉,惊恐的窒息,在树木诚惶诚恐的倒伏中,那双鎏金的眼眸,死死刺向了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你们这些……怪物!”
“注意汝的言辞,旧时代的残渣。”那是包裹着黑色皮革般的异形,他们扇动着强而有力的甲壳翅翼,抱起双手,那取代了脑袋的森白唇齿咧起,仿佛在嗤笑眼前所见的一切。
“喂,方才是不是顺手弄死了什么东西?”一个随意发问。
“谁知道呢,脆弱的完全没感觉啊。”另一个冷笑着回应,“哪怕一根草,一棵树都比他坚硬呢。”
就好像飞行时顺手拔下的并非人类头颅,而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尘埃般,两只巴力拉赫穆张开滴涎的嘴巴,发出尖利而扭曲的大笑声。
“喂喂,有没有搞错,你生气了?你难道生气了?”
“谁知道呢,堂堂太阳女神,竟然会为了人类而露出愤怒的神色吗?哈哈哈哈,那简直就像——”
迥异于这个世界规则的魔气接连腾起,两只巴力拉赫穆看向了太阳女神以及缓缓抵达的黑袍人,语气兀的的冰冷下去:
“就像是当初那个愚蠢的家伙一样啊!”
哪怕面对自己的同伴,也毫不掩饰怀疑和警告。
哪怕闯入神明的地界,仍大摇大摆,甚至威胁身为主人的女神。
蔑视,屠杀着人类;嘲讽,鄙薄着世界。
如同穷尽世界一切恶行的化身那样。
难以置信,这竟然是提亚马特在濒死时呼唤的孩子,也是如今【三女神同盟】中,凌驾于众女神之上的,危险至极的领导者。
“喂喂,话说回来,你的行为也很可疑啊。”借题发挥的,两只巴力拉赫穆将矛头转移到了太阳女神身上,“虽然母亲仁慈的赐予你们毁灭人类这项工程,但你似乎并不乐意呢。”
“谁知道呢?所谓的‘一天只杀一个人的准则’……”另一个冷笑着接道,“慢的令人作呕,这种旧时代的垃圾都恬不知耻的凑到眼前了,竟然还要凑上去仔细聆听……你是祈求主人怜悯的狗吗?要不要躺在地上脱光衣服,露出肚皮,向我们摇尾乞怜啊?”
听见了亵渎的话语,女神眼里泛起了森然杀意,可比她还快的,是巴力拉赫穆振翅腾飞,化作的一线黑芒。
在神明都无法捕捉的极速下,巴力拉赫穆狞笑着,撞入了黑袍人的怀中,尖锐到足矣刺穿坚壁的螯足,狠狠贯入他的胸膛,将其击倒在地。
“人类不过是淘汰的旧品,根本不需要任何的呵护——就像这个家伙一样!”
砰!
黑袍人沉默着倒下,在巴力拉赫穆毫不留情的出力下,哪怕是女神的神域都瞬间凹陷下去,坍塌出深深的陷坑。
明明是连巨龙都要被死亡的攻击,可当巴力拉赫穆松开压制时,那袭黑袍便重新站起身来。
胸膛发出破碎又重组的声音,可仅仅是几声粗重的呼吸,黑袍人就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低垂着头,无动于衷。
看着遭受重击仍若无其事的兵器,女神眼底闪过惊叹,而巴力拉赫穆却绷紧身躯,如临大敌。
接受母亲改造过后,这个东西就越发诡异了,甚至到了现在,他们仍能听到这具皮囊深处的细胞不断泯灭又新生,向着极致奋力生长的声音。
时至今日,这东西究竟成长到了什么地步呢?
但这份忌惮很快的变成了快意。
堕落的英雄越强大越好,因为这不就意味着,他们会更加奋力的杀死自己的同胞吗?
“对了,刚才被顺手碾死的小虫子,说了什么来着?”
忽然间,巴力拉赫穆轻声笑了起来,它们死死盯着寂然无声的黑袍人,毫不掩饰那一份勃发的恶意。
“那个该死的梦魇和顶着那张脸的贱种,以及被那家伙视作希望的弱小人类,似乎千里迢迢的,来到了乌尔市呢。”
“你们想要做什么——”来自本能的不详预感,令女神警惕的抬起了头,然后便听见了怪物们疯狂的大笑声。
“喂喂,那么说的话,乌鲁克岂不是无人驻守了吗?”
“谁知道呢?不过换句话说,闯入我们领地的愚蠢爬虫,也只有区区四个吧!”
甲壳翅翼张开,主神级别的威压随着恶意扩散开来,令雨林都染上了绝望的灰黑。
看着两只狂笑的巴力拉赫穆们,太阳女神魁扎尔·科亚特尔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在恶毒的话语下,哪怕尊贵如神明,都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我们可是很期待呢。”怪物诡异的笑着,献上祝福:
“期待着曾经的英雄——将誓要守护的一切都摧毁殆尽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