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入锡吉什瓦拉开始,莫德雷德就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期待,排斥,恐惧,愤怒,憎恨,喜悦,不安……
那些正面的负面的情绪一窝蜂涌来,并不是直接占据大脑,而是像时断时续的电信号一样,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滋啦作响,搅得她烦躁不堪。
这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莫德雷德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过于敏感的直觉捕捉了风吹草动,但这份动静代表的意义却需要主人自己去猜。
这样云里雾里的感觉一度搅得莫德雷德烦躁不堪,但当她与带着小狮子面具的怪人相遇时,这种撩拨的瘙痒感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安心感,以及挥之不去的疑惑,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面具怪人,难道是她潜意识里认为的,可以信赖的人吗?
“不,还有另一种可能……”
落在狮子劫的后头,小莫嘀嘀咕咕的,引得御主诧异转头。
“怎么了,Saber?”
“不,没事。”示意狮子劫安心,可莫德雷德在短暂停顿后,又忍不住自言自语。
“应该……没事的吧?”
她是知道的,想要解除呆毛家の祖传直感,存在着两种方法,一是找到帮助解决问题的关键,至于第二种……
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路易十六快乐台的落下;期末考试的成绩终于下发,那经历了焦灼等待后的解脱,同样能让直感停止工作。
毕竟危险的源头已经站在面前了,还需要预警什么呢?
“哈,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莫德雷德甩了甩头,将这个荒唐的想法抛到脑后。
能够打败她莫德雷德的人可不多,像这样藏头露尾,会因为饥饿站在摊贩边上一动不动的怪人,怕是连她的一剑都挡不下吧?
——再说了,纠结这么多干嘛,过好现在就够了!
于是轻松加愉快的把脑子一丢,莫德雷德就这样拉着戴面具的亚瑟王,在锡吉什瓦拉开始了行动。
阿尔托莉雅起先还想着要跑,但想到今晚的目标,外加美食的诱惑,最终还是选择了‘忍辱负重’,老老实实的跟在小莫身后。
“你,要吃烤肉串吗?”
“啊?哦。”
“那这个呢,熏肉?”
“唔,也不是不行。”
“酸菜配烤猪肩肉(Sarmale)?”
“呜姆呜姆(吞咽)……浪费粮食的行为是不对的,嗯,所以让我来帮你吧。”
“哈哈,你说话的方式真逗!和我认识的某个人完全不一样,那行,喂,御主!”
“喂什么喂,我说你啊。”狮子劫眉毛一跳一跳的,“好歹给我留点钱啊!”
就这样,充满复古风情的街道愣是被小莫和呆毛逛成了美食一条街,只有狮子劫钱包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大雾)。
但逛着逛着,狮子劫界离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的从者莫德雷德:桀骜、叛逆,无法无天的骑士,竟然在无意识间,侍奉着这个带着面具的怪人!
他敢肯定,这点就连莫德雷德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路上,她全都是在征求过那个怪人的意见,然后再进行行动的!
更令狮子劫吃惊的是,面对‘陌生人’的讨好,这个戴面具的怪人也没有丝毫的不适感,而是云淡风轻的接受了这样的相处方式,理所当然地蹭吃蹭喝。
……脸皮还真是够厚的。
对真相一无所知的狮子劫发出感叹,而伴随着呆毛终于吃了个半饱,莫德雷德像是早就知晓似的,拉着她,转头走入了一家服装店。
“来吧,看你戴的面具就难受,而且还披着黑袍,遮遮掩掩的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就这样,阿尔托莉雅被莫德雷德一脸懵逼地拖进了服装店,手里还拿着未吃完的烤肉串。
也不知是哪来的高涨兴致,莫德雷德在店里穿梭,很快就挑出一套衣服来,献宝似的递给呆毛,眼里分明有着期待的光芒。
“怎样,要不要试试看?”
“额……”呆毛微晃,阿尔托莉雅看着短的像是男士泳裤的热裤,以及和抹胸无异的超短衫,一脸恶寒。
这也太暴露了些吧!而且,这不是和你穿的一模一样吗,莫德雷德卿!
她下意识就想要拒绝,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直感发作,阿尔托莉雅忽然想起了朔月之前的话。
“如果与莫德雷德有所交流的话,记住不要直接拒绝哦,吾王。”
“为什么?”
“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你们圆桌都是些交流障碍的家伙,一个两个连话都说不利索,不用说那个不懂人心的崔悲伤了,当初要不是有我推动,你难道就明白兰斯洛特那个蠢驴在想些什么?”
青年叹气,心累的拍了拍顶头上司的肩膀:“总之,听从内心的指引,坦率说出真实想法吧,吾王!”
坦率说出内心想法,吗……
阿尔托莉雅陷入沉思,而另一边,狮子劫也忍不住,偷偷用因果线联系上了莫德雷德:
“Saber,你认识这个戴面具的人吗?她是敌人还是友方?是从者还是普通人?”
“不知道!”
“……哈?”
“我都说了啊,我啥也不知道!”
“那你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这几年出生入死赚的赏金都被你们花完了啊!”
“哎呀,没关系的啦,御主,这不是还有你嘛,更何况要是敌人的话,砍了不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啦,唉……”
这边狮子劫还在心疼自己的钱包,而阿尔托莉雅在认真思考过后,终于开口:
“我有一个问题,你的装束为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样?这样的服装,是否过于暴露了些?”
或许是察觉到了提问里没有贬低的意思,被指责的莫德雷德并没有生气,只是嘟囔了一句‘什么嘛’,然后失落的回答道:
“我觉得很舒服就够了,又不是给别人看,能够施展得开不就行了!再说了,我怎么穿都没人管我(小声)……啊啊,真麻烦,总之你不要就算了!”
发着莫名其妙的脾气,莫德雷德想把衣服收回,然而手臂却被人按住。
“我明白了,虽然不习惯这样的衣服,但我也同意你的看法,这套衣服我就当是礼物收下了。”想了想,阿尔托莉雅看着这位叛逆骑士,最终还是补充了一句。
“谢谢你。”
这是在今天晚上……不,是从过去到现在,阿尔托莉雅对莫德雷德说的第一次感谢。
或许是带着面具的缘故,阿尔托莉雅不需要自矜于王的身份,而莫德雷德也只当她是投缘的旅伴。
那么,正如朔月所说,只要坦率说出内心想法就够了。
“谢,谢谢?”莫德雷德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收走了衣服,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比吃了蜜糖还要高兴。
“不客气,不客气,啊哈哈……”傻笑过后,她用手肘戳了戳狮子劫,语气兴奋,“看啊御主,她夸我了,她夸我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不用重复两次。”再度送出去几张‘埃内斯库’(罗马尼亚货币),狮子劫的手都在颤抖,“真是,明明是我们一直在为她花钱吧?”
“哎呀不要这么小家子气啦御主,我当年也有好多钱财没花干净,然后就在战争中死掉了……啊当然,不是在诅咒你的意思哦。”
“我可真是谢谢你啊!”
小声吩咐服务员装袋,阿尔托莉雅看着与御主和谐相处的莫德雷德,不知何时,嘴角勾起一抹幅度。
很高兴你能有一个如此契合的御主,莫德雷德卿。
服装店过后,一行三人再度上街行走,在被呆毛感谢后,小莫就跟喝了假酒似的,简直亢奋的不像话,说话也越发没个把门:
“喂,我说御主啊,你召唤我的媒介是圆桌碎片吧?”
圆桌碎片?!
阿尔托莉雅警觉,强忍着没侧头。而狮子劫也收回了审视她的目光,望着天边深沉的夜色,无奈叹气。
身边还有外人呢,Saber这家伙,是不是太肆无忌惮了些?
“是的,怎么了吗?”
“唔,也就是说,圆桌骑士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出现,就算是侮辱了父亲的兰斯洛特或者惹人厌的高文出现,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莫德雷德就这样自言自语起来,语气里难掩疑惑。
“父亲?”阿尔托莉雅身躯一颤,有些愕然。
“兰斯洛特和高文?”狮子劫诧异,“我记得那是圆桌数一数二的两位骑士吧?”
“哈?你在说什么啊御主,最强的骑士明明是我才对吧?我可是亚瑟王之子,未来注定超越他的骑士哦!”
先是扬声反驳了狮子劫的说法,莫德雷德声音很快又低了下去,难掩自卑:“但受到召唤的偏偏是我,毁灭了不列颠的叛逆骑士……真是奇怪的情况。”
“咳咳,抱歉打扰了。”阿尔托莉雅轻咳一声,打断了莫德雷德沉思,“我好像听到你在讨论关于不列颠的传说,请问你是对圆桌抱有怎样的评价呢?”
虽然已经放下了复国的心结,但身为统帅圆桌的骑士王,她果然还是想听一听别人对她们的评价,更不用说是亲自参与其中的骑士了。
“哦,没想到你对那个时代的传说感兴趣啊!”莫德雷德不疑有他,开心道,“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呢……啊,对了,就先说高文那头忠犬吧!总是一副自以为老大哥的样子,给我滚一边去啦!”
那,那头忠犬……小莫的第一句就把呆毛雷的外焦里嫩,她万万没想到,明明是白马王子般的高文卿,在莫德雷德看来是这般不堪。
明明想出言制止的,可是莫德雷德的话语好像带着奇妙的魔力,吸引着阿尔托莉雅继续偷听,偷听着有关骑士们的八卦。
毕竟,这可是骑士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圣洁的王者面前表现出的另一面啊。
“至于御主你说的另一个骑士,兰斯洛特……哎,兰斯洛特啊……尽管我没资格这么说,但他要是露面的话,我绝对要打爆他的脑袋!”
兰斯洛特卿已经得到我的原谅了,而且,你这家伙的罪行可比他恶劣多了,我的不列颠……啧。
“突然有股恶寒是怎么回事……啊算了算了,总之还有贝德维尔啦,那可是真正的优等生哦!虽然打架不在行,但是个不错的将军,比那个老是板着脸的阿格规文要温柔的多!而且他是陪伴父亲……陪伴亚瑟王到最后一刻的吧……不,没什么。”
贝德维尔啊……嗯,他是一个很好的骑士,可是,莫德雷德卿,你为什么在最后沉默了?
“哦,对,还有阿格规文那个家伙,那可是圆桌的大管家啊,啊啊当然,要不是他的话,我的叛逆也不会这么顺利啊,这点还真是要感谢他!”
不,阿格规文卿并没有做错,错的人是我……
“至于崔斯坦……恶,废物崔斯坦!如果他成为你的从者,御主,我劝你还是炒他鱿鱼比较好!毕竟他会站着睡着的神技嘛!而且还和兰斯洛特在某些地方志同道合,哼。”
什么?崔斯坦卿竟然会这种技巧?难怪老是主动申请站岗,为此错过了很多次高文卿主持的晚宴……真是狡猾呢。
仿佛如数家珍般,莫德雷德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圆桌骑士的故事。
隔海而来的法兰西骑士,受到湖之少女加护的兰斯洛特;
妖妃摩根的孩子,北国奥克尼的继承者,获得太阳加护的高文。
康沃特公的儿子,悲剧的王子,象征着浪漫时代的崔斯坦。
勇猛善战的兰马洛克。
倔强的帕西法尔;技巧者凯;忠义的贝狄威尔。
热情的加荷里斯;温和的加雷斯;执行官阿格规文。
单打独斗的帕拉梅德斯。
最温柔的骑士,唯一被圣杯选中的,天启的加拉哈德。
以及,沉默的莫德雷德……
总共十五人,那就是全盛期的圆桌,那便是昔日光芒万丈的传说之影。
狮子劫和阿尔托莉雅沉默的听着莫德雷德的诉说,虽然评价里满是小孩子置气般的嘲笑和揭短,但他们并不会忽视莫德雷德的如数家珍,更不会错过她眼神里闪耀着的,纯真的欣喜。
莫德雷德……
骑士的模样太过单纯,太过喜悦,光是看着,阿尔托莉雅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原来,就算是掀起叛乱的你,也和我一样深爱着圆桌,深爱着那些人们……
心中情绪激荡,一股冲动几乎让阿尔托莉雅想要摘下面具,和莫德雷德相认,可就在这时,狮子劫看着满足的莫德雷德,幽幽开口:
“那么……亚瑟王呢?身为圆桌骑士的王者,为什么你没有描述过他?”
原本热烈的气氛为之一寂,莫德雷德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下来,化作冰冷的寒铁,亦或是冷漠的礁石。
“没什么可说的,御主,我的剑托付的对象是你。身为骑士,我不觉得自己不忠到能够同时侍奉两个王。”
如当头棒喝般,莫德雷德的话语将阿尔托莉雅从感动中惊醒。
是啊,无论她多么怀念过往的圆桌,那一切都已经随着岁月长河而消失殆尽。
唯有毁灭了不列颠的骑士莫德雷德,以叛逆骑士之名,以诅咒之子的身份,被永远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叛逆骑士莫德雷德——终结了亚瑟王的传说——杀死了亚瑟王——不忠不孝的恶人。
对于后世的人来说,只要记住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
又有谁在意她孤独的过往?关心她叛逆的理由?
面具之外,狮子劫无声叹气,莫德雷德面色冷漠。
面具之下,阿尔托莉雅的表情暗淡,闭上眼睛。
往事种种,终不复言。
然而伴随着街道走向尽头,这份平静也被无情打破——
看着眼前房子里的景象,莫德雷德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眼瞳里布满血丝。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狮子劫皱起眉头,看见了钢琴边上,温柔笑着的女性魔术师,以及她刻画了令咒的手背。
“黑方的御主?”
闻言,阿尔托莉雅内心咯噔一下,恶寒传来,促使她朝窗内望去——
银发的小女孩欢呼着,朝她面前的金发少女扑去,那少女有着和亚瑟王一模一样的绝美面孔,以及无比相似的凛然气质。
屋内灯光朦胧,模糊了少女的瞳色,若非清楚自己身处何方,否则阿尔托莉雅一定会认为,那个半跪在地上,抱住小杰克的是她本人。
而在从者级的听力下,女孩欢快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
“妈妈!”
妈妈?妈妈!
她用充满眷恋的声音呼唤着‘亚瑟王’,而‘亚瑟王’也露出了温柔的表情,回应着可爱的女儿。
——而莫德雷德,就站在屋外清冷的街道上。
已经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阿尔托莉雅痛苦的闭上眼睛,想要解放武装阻拦,可身子一轻,就被轻柔的推向远处,而在她原本站立的地方,赤雷炸裂!
万里天穹如鼓一般骤然敲响。
仿佛铁幕崩裂,无数裂痕自夜空之上浮现,那是脆弱的空气无从寄托那一份过于暴虐的力量,已经濒临崩溃的证明。
血色雷鼓轰鸣震荡,自地面刺出枝桠,遍布锡吉什瓦拉的夜空,在登临最高处时又倒卷而回,如铁锤一般向着大地砸落。
只是声音。
无数房屋的窗户就应声破碎!
毫无保留的赤色雷霆化作森罗地狱,将黑夜撕裂,点燃,在遍布着血光和憎恨的牢狱中,红白色的恶魔在狂飙,狂飙,狂飙!
无从发泄,难以置信。
拖曳着赤雷,嘶吼着咆哮。
像是泣血一般,凄厉的怒吼在整个锡吉什瓦拉炸响:
“Ar——th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