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混沌福地笼罩在战争阴云中。
各家依附势力纷纷开始挑边站队,自然是十二楼五城占绝大多数,万流渡买卖突然冷清,码头上空空荡荡,不见货物堆积,也无一条渡船停靠。
苍鼎山诸峰也显得异常安静。
所有年轻弟子连夜被送下山,送去了上京,山上突然少了好几百人,没了欢声笑语,空气都好像变得清冷。
青女独自坐在齐云峰山巅,手里拿着师父赠与的‘千刃’葫,大口大口喝着闷酒。
悠悠飘过的白云,好像在故意和她打招呼,散开的云朵飘上她的脸庞。
她大口吹着气,把流云吹开,五指用力捏着葫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不知何时,柳凝霜来到身后,默默看着齐云峰下缓缓流淌的云雾。
青女知道,其实所有喜欢师父的小师娘中,她心里对师父是最想念的那个,只不过柳师娘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很多话都喜欢埋在心里面。
这些日子,她经常看见柳师娘祭出她的本命物,一把看上去小巧精致的银槊,拿在手里缓缓抚摸。她也知道,这把槊是师父赠送的,每次柳师娘想念的时候,都会拿出它。
她没见过徐渝。
但从内心里对那个从未谋面的师娘很不喜欢,她心里觉得,不管柳凝霜也好,姚紫嫣也好,甚至是赵罗吟,都比师父心里面那个人优秀得多,所以她很不理解。
“师父不会有事,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
柳凝霜用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刘海,微笑道:“我知道,他总是这样,就喜欢在你困难的时候才会现身,他总说陆师兄喜欢瞎显摆,其实他自己除了嘴巴不喜欢说,做法也跟陆师兄差不了多少。”
青女道:“要是这次师父还没出现,我就陪柳师娘走一趟洞明天,不管师父在哪儿,我们总能找到。”
天穹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整个天幕忽然都抖动起来。
万流渡繁忙那些日子,这种场景相当常见,那是渡船穿过天地屏障时,冲击产生的气机涟漪。
今天,却如同地狱爬出来的幽灵。
一艘银色穿云舟出现天上,紧接着一艘,两艘,三艘……至少有四十几艘涂抹着五城十二楼标志的战船争相撕开天幕,密密麻麻占据了整个天空。
“来了。”
青女深吸一口气,将葫芦挂好,站直身子。
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苍鼎山所有人都很熟悉这道剑光。
陆离的本命剑‘破碎’。
剑光并未斩向目标更大的飞舟,而是飞舟之间一片流云。
流云骤缩,化作一面银光暴射的圆镜。
剑光锋芒在圆镜表面只短暂停留,龟裂声响彻天际,圆镜轰然炸开,化作灵气大雨坠落群山。
一名身着银袍的老人现出身影,浑身是血,雪白胡须也被染成红色。
无数流光拖着长长的灵光尾巴,一齐向苍鼎山砸下。
有人大声说道:“你们这些蝼蚁竟敢跑出神界,哈哈……正好,省得老子一个个诱出来。”
苍鼎山四角玄龟、苍龙、彩凤、麒麟四处最高峰光芒大盛,一道道光柱射向天空,与鼎心峰上射出那道最粗的光柱交织在一起,构成一道光幕屏障。
无数法宝不是被弹开,就是在屏障上炸裂,少数两三件刚刚穿透屏障,便被冲天而起的剑光扫成齑粉。
“不是说苍鼎山没有护山大阵吗?”
“可能,可能刚搭建。”
“刚搭建的护山阵法有这么强?”
属于琼华城一艘战船上,长执薛青鳞暴怒呵斥着身边负责情报信息收集的执事。
身后一名怀抱七弦琴的中年人缓缓道:“一座破阵,也值得大动肝火,弹指可破矣。”
说着话,左手五指张开,拂过琴弦,一串金石相激杀伐之音自指尖流出,数十道剑影脱弦而出。
一道剑光突兀出现在战船左侧,然后一袭白衣现身。
先见剑光,再见人。
琼华城战船左舷一排修士惨嚎倒地。
中年人抬起头,眼睛眯了起来,目光锐利,喋喋笑道:“陆离。”
陆离也盯着他不放,“洞明天界没见过?”
疑问句。
中年人笑意不改,淡淡道:“好说,琼华城城主洞阳子。”
陆离嘴上说着话,手上也不闲着,五指虚握,刚刚飞向阵幕的数十道剑影就像有人拽住了尾巴,一下扯了回来,缩成一团拳头大小,光芒耀眼。
“这份礼还是送给别人。”
陆离手指一弹,将那剑意凝聚而成的雪白光球弹向近处一艘飞舟,撞上飞舟阵法屏障,一阵涟漪迅速铺满穿云舟外围,光球炸开,迸射出璀璨的光芒,发出宛然炸雷轰鸣,罡风激荡,整个战船阵法瞬间破碎,右舷炸出一个巨大缺口,船身剧烈摇晃,上面数十修士东倒西歪,纷纷御风逃离,战船开始下坠,船底撞在苍鼎山那道光幕屏障上,船身再次剧烈震动,顺着屏障向一侧滑落。
“好手段。”
洞阳子眼中杀意更盛,十指尖紧扣琴弦。
陆离反手一挥,将扑向他的几名修行者震飞,冲洞阳子龇牙一笑,“小爷手段多的是,可惜你只能见识下一种。”
洞阳子冷笑,“就你一个,此次谪降洞明真仙二十有三,我倒想见识下,你一个能打几个。”双手回扯,琴弦如弓弦般绷紧,十指轻放,琴弦嗡地一声回弹,空气瞬间扭曲,漫天剑气激射而出。
“拿把琴装高雅人,原来也只是个焚琴煮鹤的王八蛋。”
陆离挥剑连斩。
无奈剑气凌厉,又多又密,嗤嗤声擦身而过,衣袍上多出了数十道齐崭崭的口子,身上也多出了几十条深深的伤口,血渗出,染红衣袍。
一城之主,洞玄悟明,使出的手段又岂会泛泛平庸。
挫折成功激起陆离战意。
轻掐剑诀,掌中‘破碎’上银光流转,瞬间四散出去,与琴声剑意撞在一起,如两军相遇,铁骑撞阵,纠缠一起,流散出的气机掀起洪水罡风,四周战船纷纷躲避。
洞阳子所乘穿云舟上的琼华城诸人各自找到一处避风角落,生怕不小心卷入两位真仙斗法的湍流中。
砸向苍鼎山的法宝术式依旧雨点般密集。
屏障摇晃不定,涟漪重叠,完全遮住了天空。
又一道剑光横空,不知斩碎了多少法宝,战船上呕吐声此起彼伏。
季长卿冲出阵法屏障,又一剑劈向一艘刻着承渊城的战船。
“又来一个三洞真仙?”
三名洞明天界真仙祭出法宝,生生挡下一剑,目光更加炽热。
他们的任务原本只是围困,目的是诱出躲进神界那些人,谁曾想,这些人根本不用诱,主动回到了苍鼎山,更不曾想,这些人当中除了陆离,还有洞天悟真的剑修。
不过也没人退缩,毕竟来了二十几位真仙,纵然一对一不如剑修杀伐力惊人,二对一,三对一,他们就不信,一帮活了少则几百年,多则千年的真仙,还打不过少数几个悟道不过数十载的晚辈。
一柄长槊刺破空气,夺地一声刺进一艘战船船底。
长槊骤然长大,变粗,槊锋只稍稍阻滞,便穿过坚硬堪比金铁的船身,直透甲板。
一名女子从长槊穿破的大洞中一跃而出,长槊横扫,风卷云涌,十余名船上修士来不及躲闪,或被长槊扫中,当场骨碎筋折,或被罡风卷起扔向大地。
两名真仙扑向女子,身法迅疾,炸雷隆隆,身后拉出一串白色烟圈。
一人手上两把短戟,篆刻有金色符箓,双臂回旋,身前变幻出两面类似盾牌的金色阵符圆盘,不仅如此,戟杆上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纹文字,如溪水倒流,顺着手背流向整个身体,如神灵法咒披挂,在身体表面披上一层金色符纹甲胄。
另一人单手托印,一尊顶天立地的法身相紧贴背后,单臂高举,巨大的手掌上同样握着一方巨大金印,如山岳压顶,狠狠拍向甲板上那个手执长槊的女子。
执槊女子不慌不忙,长槊尾端往甲板上一戳,长槊立马变成参天大树,树冠如盖……
一团烈焰从一艘巨大的鲲船内部爆裂,炸出一朵巨大的蘑菇烟花,烟花中隐约伫立着一名身材稍显消瘦的女子,头顶悬浮着一只泛着金属光泽,上面满布刻痕的盒子,刻痕流出一条条细小的火线,流向女子头顶,而这名女子全身包裹着青蓝火焰,火焰在她背后幻化出两只翼展数丈的翅膀,宛然神鸟朱雀。
鲲船在她脚下坠落,船身燃起熊熊大火,上百道身上燃烧烈焰的身影正拼命向四周逃窜。
也有三条身影高速掠过长空,扑向这个燃烧的女子,离着还有一段距离,两只火焰翅膀挥动,空中便出现一圈圈火墙,挡住他们前路……
又有两道剑光出现在几艘相距不过数十丈的战船之间,两道剑光弧线,一左一右,横掠长空。
战船屏障纷纷崩塌,靠得稍近的,舷板随之裂开一条丈许裂口,贯通船身首尾,甲板下舱房中存放的各种物资倾泻如雨……
一艘黑色小舟冲出苍鼎山屏障范围,毫不停歇直接撞向一艘银白色穿云舟。
穿云舟与鲲船相比并不算大,也就和挂星槎差不多长短,船身还要窄上一些,形状如柳叶,又像一柄匕首锐锋,但和那条黑色小舟比起来,简直就像大象与蚂蚁的区别。
所有人都知道一个道理,一只蚂蚁是不可能掀翻大象的。
黑色小舟速度并不算快。
穿云舟上立马飞出了数不清的道术法宝,虽然他们也不相信这艘小舟能对脚下这艘战船造成威胁,出于本能,还是各自祭出法宝。
两名真仙迎风站立船头,看着掠过身边的一道道流光,一人笑道:“真是没想到,这五源大陆竟有如此神奇,这才多久,自行飞升来这些人一个个都洞天悟道,再给他们发展下去,哪还有咱们立锥之地。”
另一人道:“若非如此,能让老祖宗盯上,所以福兮祸兮,谁能把握准确。”
半空中炸出一串爆竹连响。
黑色小舟竟然像一支旋转的利箭自行旋转起来,砸向黑舟的法宝卷入黑舟带起的光影,纷纷爆裂,碎片四处飞溅。
“这是飞舟?还是剑?”
两位真仙被眼前这一幕震撼,他们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竟然会出现一把堪比舟船大小的飞剑。
而黑舟上那个肥得像走路都很困难的胖子突然一声大喝,两条手臂高举过顶,双手握着一把极宽极长的黑剑,却不是刚刚那艘黑色小舟是什么?
一名头发随意挽了个道髻,容貌身材若少女,束腰宫绦上挂了只银色葫芦的女子落在一艘通体涂成白色,远远看去像一朵漂浮云朵的鲲船上。
她似乎对蠢蠢欲动的周围修士视而不见,只盯着端坐观景台那位白衣真仙,开口问道:“我师父在哪儿?”
“你师父?”白衣真仙哈哈大笑,“你师父谁啊!”
“我师父林默。”
少女口气无比骄傲,根本不在乎眼前这位真仙正是长气楼主,大剑仙鸣雨仙人。
“林默,那个斩了景晖楼老姜的剑修。”
鸣雨对姜氏一族向来没太多好感,也从不觉得姜道广的剑道如何了不起,自然也不把以一对三斩杀他们的林默放在眼里。
至于天人姜老祖的陨落,洞明天界以及天人界都有各自猜测,最多的猜测就是林默祭出秘术,打开鬼门关,请出了幽冥六天共斩,此后道尊亲自出手,抹除了开启的幽冥大门,将六天送回幽冥,同时也镇压了无法无天,擅开鬼门的林默。
随着时间推移,他们越发笃定这个猜测的准确性,也正因为此,才有了这场玉京道脉收割果实的盛宴。
“他已经死了。”
鸣雨扬扬得意,看向青女的眼神就像看着成熟可口随时可采撷的果实。
最好的成果,当然要由仅存的四位天人老祖宗选择,剩下来那些,他鸣雨剑仙不选,谁敢抢他前头。
以他推测,陆离、季长卿,还有其他两名剑修肯定是天人老祖首选,于他而言,是不是剑修躯窍无所谓,本身自己就剑修,多一把,少一把剑不是主要考虑对象,男女更没区别,好的躯窍,才是反哺魂魄的最佳条件。
眼前这少女表面看上去并不出众,然体魄之强,气象之足,简直没有一处不合他的胃口。
那少女眉头皱了起来,目光中杀机毕现。
脚下轰隆隆剧烈震动,甲板翻裂,数道颜色各异的剑光破板而出,鲲船顿时四分五裂,附近剑气滂沱如雨,分裂开的鲲船在剑气笼罩下竟然没有往下坠落,而是悬停空中,基本保持着一条船完整雏形,然而每一块木板,每一个零件都在剑气下快速分解。
船上除鸣雨大剑仙外,人人如困牢笼,挣脱不得,纷纷祭出法宝,对抗挤压而来的凌厉剑意。
“有意思,一人即一阵,老姜搞出来的花样,能奈我何。”
鸣雨还在笑,笑得极为猖狂。
八柄剑盘旋青女身周,剑意各异。
这八柄剑均由林默自真源之火炼出,本身便带有他体内分化而出的八种天象神异,蕴含不同剑道,自从传给青女,日夜闭关炼化,整个过程便如与剑中道意的拼杀争夺,不知不觉间八剑道韵,抽丝剥茧,深深烙刻进识海,一旦展开,就如天生神通,心神合一。
八剑各自有名:
日月、寒水、青雀、孤照、舞羽、幽牙、惊虹,最后一柄名为‘雷殿’,七剑中枢,剑悬在天,雷丝缠绕,构成一座天地雷狱。
陆离一步步向洞阳子逼近,每落下一步,甲板上便生出一朵金莲,莲瓣飞旋,四散而出,甲板如泥牛翻背,木块碎屑四下激射,脚下战船四面漏风,破碎不堪。
随着铮地一声穿云裂石的弦音。
陆离胸脯一缩,身子摇晃,胸前白衣一大团鲜红晕染,与此同时,他手上的剑也递了出去。
洞阳子一声怪叫,双手紧扣琴弦,整个人倒飞出去,撞破背后板壁,余势未消,一连撞穿数道隔间墙板,这才停住,小腹鲜血泉涌喷溅,剑伤赫然。
以伤换伤。
他没想到这个曾杀入洞明天的晚辈竟敢在群仙包围下,兵行险着,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而且他身上这件法袍原本就是一座仙兵品级的小洞天炼化,防御极强,这一剑居然刺破洞天,险些捅破丹室,让他震惊之余,不得不感叹那些败在陆离手下的真仙真算不得纸糊的家伙,遇上如此强敌,他一个已经洞明悟真数百年的真仙也搞到如此狼狈,别人又怎么可能挡得住。
好在这次前来的城主楼主不止他一个,为防万一,大家都是全力以赴,真身谪降,否则,第一次遭遇战恐怕也只能以失利告终。
他眼角余光快速扫了一遍整个战场。
五源飞升来这些人都什么怪胎,这才几年,怎么突然多出这么些个洞真剑修,洞玄仙师,以往几千年,也没听说过五源大陆有如此神异的说法啊!
轰然声中,一团黑影将苍鼎山屏障撞出一个大洞,直坠鼎心峰。
半空中黑影舒展开四肢,坠落之势减缓,伸出一臂,便有一只大手出现,遮住了鼎心峰大半天空,向山顶抓落。
与此同时,鼎心峰上亮起一道明亮的刀光,敛若细线,划过大手掌心。
手掌顿时一分为二,前半截往山头坠落,后半截余势不减,依然砸向山顶。
刀光再现,这次不止一道,而是纵横交错数百条细线。
坠下的五指半掌瞬间破碎,天上下了一场碎石细雨。
剩下的半只手掌连同手臂寸寸缩短,离山巅无数仙家建筑还有数十丈,已经只剩下一截光秃秃的胳膊。
刀握在一名身材瘦长的女修手上。
目光坚毅,整个人就像手中那柄狭直长刀,锋利而凛然不可侵犯。
来自玄辅城的维阳真人赶紧团身翻滚,如一只皮球高高弹起,重新撞破刚刚才弥合的屏障,飞回高空。
他本想趁苍鼎山所有能打的真仙主动出击,无暇回顾,这才杀入阵中,想抢先一步控制阵枢,以便所有战船降落,控制山中局势,再结大阵,将天上那些家伙分割包围,抢得头功,谁知道对方还留有后手。
刚落回自家鲲船,城主受元子便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维阳真人不敢欺瞒,道:“下面还有一个女修,法刀凌厉,怕也是洞悉悟玄的境界。”
“还有?”受元子眉毛都快连在一起,“五源大陆这是怎么了,打哪儿冒出这么些天才!”
维阳真人道:“别忘了五宗鼎立数千年,不也给他们这辈人给打破平衡局面。”
受元子瞪了眼同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打破平衡的罪魁祸首其实就是他,若非他授意,又降下数道本不属于五源的道法,后土宗哪能在短短一两百内迅速壮大。
很可惜,最后功亏一篑。
人间天地大好局面丢了,令他们最终失去人间的不止林默,更多原因是在人间天道剧变上;五源的后土宗也没了,接天神庙被毁,自然是林默一力所为,然而后土宗整个覆灭,却让这位城主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他总算有了答案,五源大陆突然涌现了一大帮天分出类拔萃的人物,后土宗也算运气背到了极点,偏偏这种时候遇上了这么帮不讲道理怪胎出现。
维阳子见城主神色不定,小心翼翼道:“不如我再带几个兄弟下去,想来苍鼎山上强者也不多了,说不定……”
受元子忽然感觉到后脖颈凉飕飕的,赶紧打断维阳子的话:“别再说了,通知咱们的战船,悄悄拉后,随时准备撤退。”
维阳子怔住,不解地道:“这又为何?”
受元子恚怒道:“问这么多干嘛!你是城主,还是我是城主。”
维阳子哪敢再问,唱了个喏,赶紧通知左右,符书传信本城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