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鼎山万流渡码头,十余艘渡船一字排开停靠码头上,码头上人来车往,货物上下井然有序。
渡船大多来自五城十二楼,自从与他们达成默契共识,五城十二楼也不遗余力,调整航线,充分展现诚意。
原本五城十二楼除承渊城外,渡船很少进入海洲,万流渡落成,对洞阳隐码头形成的实质性影响并不明显。相反因为万流渡,还给整个海洲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前来雍国讨生活的散修多了,从各大福地流向混沌福地的野修也络绎不绝,使得整个混沌福地一下变得欣欣向荣,活力十足,大家山头有钱可挣,自然相互间争斗也逐渐减少,一向混乱的青莲二十九前所未有进入了一个相对和平时期。
一切归功于苍鼎山上一明一暗两大人物。
很多慕名而来的到访者,皆以受邀登上鼎心峰做客为荣,但凡与鼎心峰上有点关系的,打破脑袋都想往山上凑,尤其以混沌福地百川、凝水两洲散修为最,毕竟有李家夫妇、路生等熟面孔可以攀附。
何玉辉伤势未痊愈,基本不参与庶务;路生、蒋常吉便轮流负责码头市集管理,一人轮换一月,也不耽误修行。
从阆风城天鲲船走下两名女修,一名仙气飘飘,甜美可人;另一名则随便挽了个马尾,看不出有半点妆容痕迹,腰后横短剑,英姿飒爽。
路生手上端了只紫砂茶壶,斜靠值房门框,正小口品尝刚泡出来的承渊城上好仙茶,就连手上那只壶,也是来自玄辅城万年澄泥名匠所制,看着两名女修径直朝他走来,赶紧站直身子,舒展笑脸。
不认识有啥!如今万流渡下船来苍鼎山的客人,有几个不冲瞻仰一己之力立足混沌的林默而来,他也是鼎心峰上单独有洞府,担负山上职务的人,只要他愿意,邀请个把两个人去鼎心峰喝喝茶,观观光,还不是小事一桩。
他当然不会把林默并不在鼎心峰修行这种事告诉别人,那是山上不外传之秘,身为码头市集总执事,保守山头秘密责无旁贷。
总执事这个称号是码头租用仓房的各仙家执事喊出来的,蒋常吉也被称作蒋执事,少了个‘总’字,这也跟他们之间境界些微差距有点关系。
长相甜美的女修微笑着冲他一拱手,行了个相当标准的道门见面礼,道:“我来自青莲二十四纯霄宫,姓赵,道号罗吟,来见你们林山主。”
路生笑出褶子的脸马上板了起来。倒不是他对这位赵姓女修开口找林默有啥不满,而是林山主如今是什么人?哪是随便来个人说见就见的,要是所有来拜山头的人都要山主出面接待,要他们这帮人来有何作用。
他向来很懂得把握分寸,表情上就不能给外人太多期望,不然显得山主真不算一号人物。他抬起手臂,浅啜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道:“纯霄宫,阆风城下面的仙家山头,记得阆风城长风殿副执长也来过,与咱山主旧交,所以山主才特地抽出宝贵的闭关时间,出来陪他坐了一盏茶工夫,咱山上也有好几位从阆风城过来的,不知仙子认识哪位?”
言下之意就是,你要不是山主旧交,要不身份高贵,与山主有要事相商,否则,想见山主门都没有,连登上鼎心峰的机会也不给你。
赵罗吟身边长相普通女子开口道:“我姓林,叫林青。”她把林字咬得很重,像在强调与山主同姓。
“林青。”路生齿缝间切地一声,“姓林的多了,不是说你姓林,就能进山。”
青女眯起眼抬头看着他头顶门额上那块‘万流’招牌,忽然问:“你是苍鼎山的人?”
路生撇着嘴角,对看上去年纪不算大,说话有点冲的女子道:“还能有假,本人路生,最早追随林山主的随从之一,你到各处打听打听,但凡海洲有没听过路生这名字的仙家,我就亲自把你迎上鼎心峰,好吃好喝侍候着,还请山主过来亲自陪你喝上一杯。”
吹牛又不用交税,反正他笃定这两位连鼎心峰都上不去,牛皮吹得再大,别人也无从得知。
青女笑笑,也没自报家门,只道:“不用打听,我相信,不如劳你个驾,给我们指指怎么去你说的鼎心峰,我们自己去就行。”
赵罗吟眼睛都笑成了弯月,只差没笑出声。
路生一本正经道:“没本山修士接引,旁人只能在玄龟峰附近观光,想去鼎心峰,你得传书山内熟人,然后有人出山专门接你,但凡未经允许,在本山御风路过,皆视为对本山挑衅,自然有人出手打落。”
他说这规矩苍鼎山还真没有。
林默向来不是那种强横霸道的主儿,哪会制订这种无聊的规矩,除了鼎心峰有李老实把守山门,其余诸峰连个山门都不设。
只不过山上人都懂规矩,没有熟人邀请,不会轻易御风从别家山头通过,基本上就是个约定俗成的东西。
像他说的打落御风修士的事情也的确发生过,那是个来自青莲十八真诰宗元婴,本身便是元婴剑修,听说苍鼎山剑修扎堆,所以过来问剑,结果刚在鼎心峰上空喊了这么一嗓子,给陆离一剑打落,随后也没追究什么,那人也识趣,灰溜溜走了。
不过这事倒是在混沌福地流传甚广,到处都能听到各种各样不同版本。
青女不再理他,挽起赵罗吟便往码头外走。码头外就是仙家市集,比不得洞阳城繁华,街上人也不少,一直连通玄龟峰山门,大大小小也有几百家铺子,不少来自五城十二楼辖管福地商号,论起仙家货品齐全,价格公道,远胜洞阳城本地仙家通过各种渠道买来的货物。
两人也没心思闲逛,问明鼎心峰大概方向,出了商街便御风而起,
苍鼎山不设护山阵法,一个是山上人手本来就不多,维护阵法开销又大,林默信奉山头最好的护山手段就是人,护山阵法用来吓唬一下别人可以,真到他自己都无法应付,区区一座阵法不就是摆设。
他们一路上并未遇上任何阻拦,飘落鼎心峰下。
李老实正捧着一壶茶,坐山门口晒太阳,见两个姑娘前来,放下茶壶,也不起身,远远喊道:“两位来拜山还是访友,若是拜山,就请回吧!山主正在闭关,暂不接待;若是访友,我可代为通传,得请二位在山门前先喝口茶水,等友人出山来接,才能放二位进去。”
向来三脚踢不出个闷屁的李老实这些年见的人多了,一席套话说得还是相当流利。
这次青女不再隐瞒身份,“我从五源来,来找师父师娘。”
李老实微怔,道:“你师父师娘是谁?”
整个苍鼎山似乎姻缘流年不利,除了李家夫妇,还没有结成的道侣,本来新立的山头,新加入弟子没几个,没有也很正常。
青女道:“师父林默,师娘柳凝霜,小师娘姚紫嫣。”
李老实差点没把下巴掉地上捡都捡不起来,山上谁都看得出姚紫嫣对山主那份小心思,可除了陆离,没人会在大庭广众提及此事,谁都清楚林默心头始终放不下远在琼华城的徐渝,拿这种事情跟他开玩笑,皮痒找抽还差不多,反正陆离是挨过揍。眼前姑娘开口就是师娘,还两个,不是林默亲传,还真不敢有恁大胆。
眼角余光看见山道上走下来一个人,亭亭玉立,肌肤冰雪,绰约处子,正是刚来不久的柳凝霜。
只见她眉眼带笑,望着山门前口无遮拦的姑娘,亲切之情溢于言表。
“你这姑娘没大没小的,背着你师父乱喊也就罢了,隔一座天下呢!来了青莲还这么胡说八道,不怕你师父撕烂嘴。”说是嗔骂,语气温柔,只差点没把称赞摆在脸上。
柳凝霜是这批飞升来青莲运气最好的一个,直接落到了百花天,很快就被富贵山庄的人找到,几名花主亲自送来,自然也蹭了一波面见林山主的好处,还用山海蜃景拓画下来,好拿回百花天给自家脸上贴金。
青女迎了上去,挽起她胳膊,笑嘻嘻地给赵罗吟引见,两女一见,各自警惕,说话也留了分寸,只不过青女野惯了,哪会在乎这个,于她而言,师父多大魅力,师娘自然越多越好,她这个唯一的开山弟子自然越受疼爱,从小缺乏母爱的她,虽说年纪也不算小,心性依旧如当年人间一般。
三人还没上山,姚紫嫣也从彩凤峰飘然而至。
她如今也是元婴境,苍鼎山范围有人御风如何瞒得过她的法眼,若气息不熟悉倒还罢了,青女结丹不久,一身气象极难掩饰,五源气息浓厚,她和青女相处时间又长,稍加感应便能知道,自然出关来迎。
四名女子嘻嘻哈哈,一路往鼎心峰顶走去。
峰顶主楼前崖边照岁正与谷涵阳喝酒,石桌上摆着黑白棋子,白棋大获全胜的局势,执白的正是照岁,整个苍鼎山,论棋道,没几个能与他下上百手以上的,平日也就谷涵阳陪他小玩几把,纯属打发修行之余光阴。
远远见到山道上走来几名女子,谷涵阳识得赵罗吟,不禁轻笑道:“这回真热闹了,姚师又多了个对手。”
照岁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谷涵阳大笑:“赵兄这是读过多少骚情,你可曾有此佳缘?”
照岁叹气道:“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谷涵阳道:“可惜鸟,咱那位山主七窍通了六窍。”
“背后说人坏话可不是好习惯,我是一窍不通,耳朵并不聋。”林默不知何时出现在谷涵阳背后,伸手搭上他肩膀。
谷涵阳一脸苦,瞪着照岁,眉毛鼻子快皱成一团。
照岁坦坦然道:“我又没乱说。”
林默想了想还是放开了手,笑眯眯地朝四女走去。
“师父!”青女一下扑到了林默怀里。
“不错嘛!这么快就来了,当年还担心你无法筑基飞升到五源,这一晃多年,你都……结丹了。”他揉了揉她头顶,眼睛看着赵罗吟,微微点头道:“你好,多谢把青女送来。”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当年那个十四岁就大碗喝酒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体内真源气息浓厚,尤其金、水、土三种道根深耕气壮,竟不输当年飞升后的自己。
这是极渊时因事急从权,将两人的小天地连做一处,兼之天劫降临,误打误撞,如后来的天地为炉,精气神为药,炼丹一般将真源气息一部分炼化到了她体内,此等福缘,哪怕林默有心去做,也未必能做到。算是天道给予,因果相授的天生师徒命。
唯一欠缺的,就是一柄灵剑。
好在林默早在火之真源就做了准备,将千刃葫祭出,递到青女手上,正色道:“里面有八柄为师炼出的剑,品质不输炼剑峰灵剑,给你留了块炼剑峰灵石磨剑,还准备了一斤精金,给你炼剑所用,至于名字,你就自行参悟其中剑意,等你全部炼化成功,再取不迟。”
照岁远远看着,一个劲吞口水,喃喃道:“藏锋葫,这可是相传道家祖师亲手种植的天宝,五千年才结果,再一千年才成熟,就这么送徒弟了。”
林默回头道:“要不你把几千上品血丹,一斤精金给我算个账。”
照岁直起腰,一脸正经道:“山主哪里话,都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林默将赵罗吟请到崖边石桌坐下,柳凝霜和姚紫嫣各不相让,占了他左右位置,青女很乖巧站他背后。
照岁和谷涵阳怎会掺和,最快速度收拾好桌上残局,谷涵阳道:“我去找守真,让她准备一桌。”
两人远远躲开,其实也没躲远,就躲在主楼二楼,隔着窗户偷瞄。
至于安排接风宴,谷涵阳就是山上总管,随便安排个雍国刚送上山的小弟子去通知也就行了,根本不劳他亲自出马。
如今山上,还有啥比看林默在三位红颜知己间周旋更好的戏。
没多会,周满昆来了,陆离也来了,当然不会去打扰崖边那四女一男,全都缩在二楼隔着窗户看热闹。
山中长辈没来,也只是没来鼎心峰而已。
豪末、明巽还有原少阳、青木宗几位都齐聚承天峰,承天峰与鼎心峰一沟之隔,比鼎心峰更高,穿过云雾,鼎心峰崖边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云雾再浓又如何能遮住这些元婴、金丹一双锐眼。
说过什么,他们就听不见了。
林默一身剑意太浓,哪怕不布禁制,剑意笼罩下,他们也无法听见对话。
明巽道:“我看柳家姑娘最顺眼,脾气又好,娶做正室最合适不过。”
“算你说了句人话。”豪末也就不计较他平时一口一个道友了,板着的脸也舒缓好多。
昧然揪着胡子,摇头道:“我看难,那小子心头没放下徐家姑娘,老季如今又……”
豪末怒道:“不会说话,就闭上嘴,老季那件事情一天两天就能解决?霜儿已经等了十几年,难不见还得等百年不成。”
昧然再想开口,给豪末一身气势威压,哪还说得出半个字,元婴和结丹看着相差一境,实际上就是天壤之别,更何况豪末修的本来就是杀伐道,一身凌厉气息堪比剑修。
“明巽老头有什么主意没?”她对会说话的明巽反而轻言细语,称呼上都是沿袭五源习惯。
明巽摸着下巴胡茬,嘿嘿笑道:“要不我配两副药,让我那徒孙放进林小子平时吃的饭菜里面……”
有人马上反驳:“就你那点丹道水准,不会给林小子瞧出来。”
“别忘了林小子可是不输余老祖的丹道大师。”说话的是青木宗一位长老,他嘴里的余祖不是余墨,而是青木宗那位余墨的姐姐。
明巽心领神会道:“那我去找余墨,反正他也住得不远,一天就能走个来回。”
余墨喜欢清静,并未来苍鼎山,还住在洞阳隐小岛,偶尔过来跟相熟老友聚聚。
林默打破脑袋也没想到,这些他视作长辈的老家伙,已经开始操心起他下半身的鸟事,而且一个比一个来得狠。
跟老家伙们比起来,陆离、照岁他们这边只能叫风轻云淡,几句调侃还能叫事,也许是他们中间还有个周满昆,谁不晓得老周就是林默山中耳报神,私下调侃的话,只要老周听了一耳朵,第二天准保林默知道。
三女一男的尴尬谈判最后结果怎样,山上谁也不清楚,不过从三女脸上表情上观察,似乎有了点眉目,反正三位本来应该针锋相对的女人既没动手,也没吵架,个个笑靥常在,亲如姐妹。
接风宴上,青女也一口一个师娘,把三女喊得脸上乐开了花,而且还当着林默的面。
林默脸上倒没啥表情,从他手忙脚乱表现来看,内心一定是恐慌的,就是不知道是对未来仙妻成群的惧怕,还是身处花丛,到处有刺的不安。
最不安的还不是他,是路生。
刚回到鼎心峰参加接风宴,酒都没喝一口,拔腿就跑,比中箭兔子更慌张,谁都不知道他吃错了啥药,总之很多人问过,一句话都没问出来,打那之后,他连鼎心峰也很少回,好像把根扎在了万流渡……
——
柳凝霜来了,青女也到了。
没过几天,王屏峰在长气楼的护送下到来;胡涂两个月后也被解贯和浑苍亲自送到山上。
苍鼎山接风宴一场紧接着一场。
林默从先到的柳凝霜和青女口中,已经知道胡涂和梁佩儿结成了道侣,并且已经生下一个可爱的小糊涂蛋,虽说梁佩儿也服用过五源脱胎换骨丹,由于天资所限,一直未能炼神圆满,结丹也许还得等百年。
不过,她并没有死缠烂打把胡涂留在五源,依旧送他开天飞升。
如今五源可结丹的秘密掌握在二师兄和陆离各自选择的继承人手上,想来不出百年,或有更多人开天飞升,这是后话。
赵罗吟、解贯、浑苍这些人也以山上客卿身份留下,苍鼎十八峰的洞府兴建也一刻没停过,有周满昆这种内务熟手在,谷涵阳甚至觉着比当年配合雍国派来的建造专使还轻松。
可大半年过去,早应该来的严夜洲道侣却迟迟未至。一向沉稳的林默也开始着急,不断书信来往于五城十二楼,得到的回应出奇一致,五城十二楼以及所辖福地,竟然没有一处知道他们下落。
林默开出赏格,囊括五城十二楼大大小小数百仙家邸报,悬赏直接拉到五件三洞仙阶法宝,任意五种七转以上丹药。
重赏之下必有回响。
两个月后,一名自称从青莲十九游历归来,擅长奇门遁甲的卜师张易登山拜访,他在苍鼎山既无友人,也无仙商背景,只说来取赏格。
林默亲自接待,就在鼎心峰主楼。
一番客套后,张易开门见山:“鄙人确切知道林山主所寻朋友所在位置,却无实证,山主愿意拿出仙家邸报上所许之诺,便不隐瞒,若空口白牙,只当鄙人江湖骗子一个,立马转身走人。”
林默毫不犹豫,五件仙阶法宝、七瓶七转丹药抖落面前桌案,平静地道:“张道友恐怕很清楚,这些仙阶法宝为本山三洞真仙所炼,你若所说为真话,大可放心使用,若所言为虚,青莲、魔域、神界无论你躲去哪座天地,我也有本事找到你,当然你可以出售。不过,青莲虽大,只要林某人一句话,敢收这几件法宝的商家屈指可数,你自个掂量。”
张易大大方方将桌上物件尽悉收去,说道:“苍鼎山如日中天,大有跻身玉京道脉外第四大祖庭势头,鄙人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林山主面前胡言乱语,不过我所说的话,林山主若忌惮祖庭势力,必无证实机会。”
他抖了抖衣袖,似乎刚装进空间法器的物品沉甸甸的,让他有点不太习惯。
“你的两位朋友很可能已经被人困住。”语出惊人,却令人不得不信,张易语不惊人死不休:
“捉走他们的,正是太玄仙宫。”
“真的?”
“如有半句虚言,张易愿留下这颗头。”
张易拿出一幅天象图,正是当日太玄仙宫上空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