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飞舟继续在青莲三十三上空飞行,阆风城仙家附庸须登船的不止神霄派一家。
一层甲板螺蛳壳小洞府住的基本全是阆风城附庸山头派来的修行者,大家身份地位差不多,谈不上谁瞧不上谁,多数人趁此机会,串门认脸,争取在到达界城前,多认些朋友,大家口头上达成约定,以免日后在界城地界,没同伴结党容易遭受别家修行者欺负。
界城可以说是整个青莲仙界结丹境以上修行者最密集的所在,形形色色,鱼龙混杂,各种各样人都有,结丹期在那儿,就是低阶修行者,社会最底层,抱团取暖也是他们能做的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
最佳选择自然是找靠山,大靠山。
界城最大的靠山有多大不知道,但这艘‘北溟’上,说话最管用的人物全住在第三层甲板上,平时很少下到一层。
除非大人物也有凑热闹的习惯。
林默和两名邻居正围桌喝酒,船上仙家酒肆林立,各种档次都有,最好的酒楼自然不在一层甲板。
档次不咋地,下酒菜也只三样:酥炸鱼干,酥肉,油炸花生米,都是沿途最易取得的材料,也不用额外花钱,白送,但限量,一角酒送三小碟。
最便宜的酒,一块冰晶四角,搁在五源大陆,就是十块中品蓝晶,千块下品灵晶,价格不可谓不让人惊掉下巴。
在青莲仙界,这已经是很合理的价位,主要还在于,这艘船本身属于阆风城,这一趟又是专门接送轮换戍边修士,本着不挣本宗自己人黑心钱的原则。
酒菜不好,风光却和楼上那些昂贵得吓死人的酒楼一个样。
甲板上喝酒,很有露天街边喝酒的风情,可以一边喝酒,一边品评着不远处,靠船舷栏杆吹着天上微风的女修容貌身姿,谈论路过女修气质风华,别有一番情趣。
两名邻居一位来自青莲二十四,道号:涵阳,俗家姓谷;一位同样来自青莲三十三,道号:碧源,俗家姓李。
三人之所以有一见如故之感,主要还是因为大家都是野修出身,为了同一个目的‘仙籍玉箓’,才接受各自山头招募,登上这艘‘北溟’。
神霄派上船的人不止林默一个,别人都是正儿八经仙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谁耐烦和一群混野修的穷光蛋泡一起。
然后他们看见一群有靠山的家伙从二楼舷楼走下来,撅着屁股走在最前面的几人,虎视狼顾,好像看谁都不顺眼。
也没人去招惹,大伙见了这群人都绕道而行。
围在一群青衣修士中间,黑纱笼幞头,锦袍玉带,走一步环鸣佩响,腰间还别着一把折扇的公子哥鹤立鸡群。
谷涵阳小声道:“这是青莲二十四卓家少爷,自称:七少,算不得主家嫡子,不过卓家生意遍及阆风六大福地及本城,算得上阆风城一号响当当世家,靠他们生活的修行者不计其数。”
野修出身的,谁没个眼力见儿,八面玲珑心。
谷涵阳也是提醒他们不要去招惹这种惹不起的人物,尤其像眼前这种,本事不大,排场比元婴境还足的愣头青。
“这种有钱家族还会派人?”
林默很好奇,这里的修仙家族是不是和五源的家族一个鸟样。
谷涵阳嗤地轻笑出声,道:“对我们是前程,对这种世家少爷,他们只是镀金,稍有成就,五年后自然有人帮他们在阆风城安排职务。何况这些家族,在界城都有生意,他们也就去打理打理买卖,出城上阵,哪轮得到这些有钱人家的少爷。”
李碧源哼哼道:“他们从楼上下来,这些人好好的二层甲板不待,跑来一层凑啥热闹。”
谷涵阳笑道:“也就那位卓家少爷能安排在二层吧!他们在二层可摆不了这么大谱,只能到一层来炫耀。”
小声讨论间,那群人似乎对坐在甲板上一边喝酒,一边看风景产生了浓厚兴趣,选了处相对视野较好的地儿,驱赶了几名正喝酒闲聊的修行者,占据了两张桌子,要了好几大坛价格不低的仙家酒,点了一大桌子菜,有说有笑,大声评点起远处那些身材婀娜的女修来。
嘴里不干不净,颇为露骨,手上还不停比划着动作。
不过也没人与他们计较,修行者养气功夫远好于常人,即使有男伴在旁,一见这些人的嚣张劲,认识不认识的都不愿多生事端,远远避开。
一大帮子自认为天下老子最大的家伙几杯马尿下肚,胆子足了,言语也越发没了收敛,半个甲板都能听到他们对话。
不远处,还有桌貌似修为不低的客人,直皱眉头,也没去招呼下这些人收敛行为。
谷涵阳道:“那边坐的几位,其中一位来自我们那儿的风陵山,野修出身,元婴境,妥妥的大地仙,如今是风陵山客座供奉,身边的,皆风陵山门下,他们与卓家有千丝万缕关系。”
那边借酒盖脸的几名帮闲已经不满足于口头上占便宜,三三两两站起身来,步履蹒跚走近几名过路女修。
那几名女修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个长裙曳地,不像去界城换防的,倒像观光来了,正低声说笑着什么,没太留意这几个一身酒气,借酒装疯的男子。
几人冲着女修就撞了过去,下力不重,擦身而过时,手臂稍稍抬起,从女修们颤颤巍巍的地方一抹而过。
几名女修一下给分隔开来,被吃了豆腐那两位一脸忿怒,破口大骂。
借酒装疯的哥几个正愁找不到借口,一个个挺起胸膛往女修面前凑,嘴里兀自不干不净:“小娘皮,说啥嘞!哥哥不小心撞了满怀嘛,要不你撞回来,哥哥顶得住你们的胸怀……”
女修们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待留意到一旁正起哄的卓家帮闲,似乎认出了卓家七少,不再吵骂,快步离开。
可能是三人小声议论引起了那群卓家纨绔帮闲的注意,也可能就是别人纯粹看不惯他们。
三五名帮闲摇摇晃晃起身,朝他们走过来。
在这几人起身前,林默清楚见到那位卓姓少爷拿起桌上的折扇,隐蔽地打了个手势。
他拿起酒壶,帮谷、李二人倒满酒水,轻声道:“你我兄弟干上一盏。”
谷涵阳不解何意,眼角余光一直留意走过来的五人,正想说些什么。
李碧源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道:“赶紧喝。”
他低头,酒盏中一粒丹药正快速溶解,酒水也染得碧绿,看了眼林默,便不再多问,举盏一饮而尽。
五人已来到他们面前,满嘴喷着酒气。
修行者再不炼体,体魄也远好于常人,不是不能喝醉,而是喝醉需要的酒水量远不止一点,这些才坐下喝多久,最多有点酒意,远远谈不上喝醉的程度,可他们表现得太刻意,完全就是借酒装疯找事来了。
“观察你们很久了,一直盯着我们看,莫非三位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恶人先告状,惹事先找理。
这五人完全没给开口解释的机会,将三人包围起来,其中一人捏诀一指点出,桌面上酒壶碗碟尽数炸开,碎屑乱飞。
谷李二人赶紧倒退,身子都没起,一撑桌沿,连人带凳倒滑开去。
唯一坐在原处的,只剩林默。
他微笑地看着他们,手臂扬起,猛然往下一挥,甲板上炸开两团青雾,须臾间笼罩住五个家伙。
“不好,是毒丹。”远处有人失声惊呼。
卓家少爷眉头轻皱,掌中折扇‘哗’的一声打开,素绢扇面上,以毛笔龙飞凤舞写着五个大字:蕴藏千锋劲。面朝林默,轻轻一挥,嗤嗤破空声不绝于耳,不计其数剑光脱扇而出,转瞬间化作一柄柄正常大小的利剑。
林默身体笼罩青雾中,不计其数利剑隔空刺入雾团,泥牛潜海,再不见踪影。
卓家少爷骤然愣住。
‘扇藏千锋’可是他喊老祖宗的阆风城副长执,亲手所赠法宝,即便面对元婴大能,这一招也能让对手手忙脚乱,只有招架之功,短时间没有还有之力。
千锋激荡,不说完全驱散毒雾,至少能将毒雾荡清七七八八,让他能找出对手身形,完全没想到,千剑飞出,竟然失去了联系,仿佛那团毒雾里面,藏着一件可吞噬法宝的大网。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再取两件法宝试试?
附近有人轻声道:“我来助你。”
一言甫出,一支玉壶破空而出,不停旋转,搅起一阵龙卷旋风,将青色烟雾尽数吸进瓶口。
出手的正是那位元婴风陵山客座供奉。
烟雾渐淡,先前故意惹事的五人身影逐渐显现,原地站着,不停抓挠着身体,有的甚至已经抓破裸露在外的皮肤,鲜血长流,而这些人浑然不觉。
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五人目光呆滞,瞳孔上蒙了一层灰雾,只顾抓挠身子,对周边一切不闻不问。
就在这时,破空声再起。
刚刚卓七少祭出的千锋剑突然从林默身周显现,带着尖锐的呼啸,一齐飞向卓七少那桌。
风陵山元婴供奉根本来不及阻挡。
卓七少嘴角上扬,扇面一横,放置胸前,剑是他的,灵识既能够连,就有把握将它们全部回收。
可他忘了一点,刚刚那些剑去了哪儿,为何会与灵识短暂失联?
千剑转瞬而至。
根本没按照七少想法收回扇面之中。
一把把飞剑拖着长长的流光,有的穿透了正抓挠身子的五名帮闲手下,有的刺入了同桌帮闲的身体,有的刺中了扇面,却没有收进法宝,而是直接刺破扇面,刺中了胸膛……
一大群结丹修士纷纷倒地,血流一地,好在飞剑并未伤及他们的窍腑要害,即使穿透伤,对修行者来说也只是小伤,最多三两个月调养就能恢复。
伤得最重的,反倒是全身上下没一点伤痕的卓七少。
锋利的飞剑没穿透他身上那件价值上万仙晶的法袍,然而数百把飞剑多一半砸在身上,带来的冲击力不可小觑。
他受的是内伤,气血震荡,一股带着血腥的浊气直冲喉头。
风陵山元婴供奉闪现在他背后,伸出一掌抵住后心,一股柔和的真气顿时传遍他四肢百骸,将那股血腥浊气生生压下。
“这人修为古怪,卓七少还是少招惹为妙。”
卓轻尘低声谢过,说道:“赖供奉仗义出手,卓某感激不尽,事后必有重谢。”
赖供奉名德坤,野修出身,好容易跻身正统仙家,自然比一般出身高贵的仙家弟子更懂人情世故。
有人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山上同样离不开江湖那套人情往来,互相帮衬,所谓修仙者超然物外,那只是修行到了极高处方能得到的一种超脱,而且那种所谓的超脱,同样建立在千百万人为他服务的基础之上。
“不用谢,我来帮你几位同伴解除毒丹幻术。”
赖德坤跨出一步,挡在卓轻尘身前,以防林默再次做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大袖飘飘,卷舒之间,罡风如刀,玉壶倏然消失。
表面上是收回法宝的动作,实际上暗戳戳,分出一缕暗劲,化风为刀,直插林默腰肋。
但凡经验不足,哪怕元婴境界,也很容易伤在这种暗藏杀机的手法下。
林默身子晃了晃,鼻孔发出轻哼,显然受了暗算。
赖德坤瞧向他,清癯瘦长的马脸上,流露出一丝讶然,冷冷道:“阁下好手段。”
林默也瞧着他,淡淡道:“彼此彼此。”脸色稍显苍白。
赖德坤手臂伸直,五指虚握成爪,轻轻一握。
抓挠身子的五人体内飘出一缕缕青烟,随即被他弹指打散。
五人回过神来,这才感觉到身上疼痛,低头见一身是血,衣衫凌乱破烂,猜到有人搞鬼,纷纷瞪向林默,数件法宝祭出。
卓轻尘怕再出什么幺蛾子,沉声道:“回来。”
林默指缝间已夹起数枚法丹,随时准备砸地。
北溟号上,他可不想显露真正的本事引起别人注意,对付这些徒有境界,实战经验极低的家伙,几颗法丹铁定管饱。
这些丹都是他这三年多以来,一次次炼丹修行提炼药丹后,剩余精粹物所炼,祸害过不少山中野兽,方才逐步完善。
刚刚扔的那几枚,命名:噩梦,致幻法丹,比起当年在药王峰所炼法丹药效不知高了几倍,对付几个纸糊金丹,绰绰有余。
林默有点后悔。
贸然动手惹麻烦,不是他本身意图,本以为扔几颗噩梦丹,吓退对方,哪能料到,赖德坤这种元婴境大能,竟不讲武德,不顾身份,一出手便吸走了‘噩梦丹’烟雾,让他无法隐藏控制卓轻尘千把飞剑的充沛剑气,只能在烟雾消散前尽数送回。
哪晓得惹上对方更进一步,亲自下场。
当如何是好!
谷涵阳居然走到林默身边,并肩而立,冲对方揖手行礼,“见过赖前辈,卓七公子。”语气甚是礼貌。
他们都来自青莲二十四,又都是野修出身,虽说一座天下地广人稀,但修炼到他们这种境界,且得仙家山头认可的野修并不算多,见过面实属正常。
赖德坤挤了个笑脸道:“原来是积雷渊谷贤弟,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谷涵阳道:“托前辈的福,这些年顺风顺水。”
客套话讲完,话锋一转:“前辈准备怎么处理?”
赖德坤呵呵,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往斜上方瞥了下,说道:“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喝醉酒胡闹打架,搁哪儿不正常,有啥可处理。”
他半侧转身,挥挥手,“卓公子,小事一桩,此事看在老夫面上,就此揭过如何?”
卓轻尘颔首,挥手招呼一众帮闲簇拥离开。
旁观者谁看不出来,卓家少爷眼睛里那份怨毒。
修道者报复手段,何争一朝一夕,道长寿绵,数百年光阴何愁没有报复机会。何况像卓家这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的千载世家,更是睚眦必报,此时不过碍于身处阆风城北溟号上,一旦让他们抓住机会,报复手段必然疾风骤雨,丝毫不会给人留下余地。
别人能看出,林默何尝看不出来。
他只意外于谷涵阳最后挺身而出,不惜淌入浑水的勇气。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位来自青莲二十四野修出身的地仙都能当得起任侠这个称谓。
谷涵阳同样看得出来。
回螺蛳壳洞府路上,一直明里暗里提醒小心卓家人报复手段。
李碧源性格态度,相比之下更像一个山上修道者,不咸不淡说了些少惹事的劝告话。
不能简单比较两人各自不同的态度,就分个亲疏远近,但从林默内心来说,谷涵阳这种性格,更让人觉着亲近,值得结交。
甲板风波一出,李碧源就很少再来林默这边聊天拜访,即使过来,也是被谷涵阳拽来,每日不是借口静修,就是去了其他人洞府。
谷涵阳倒没事人一样,好像卓家可能的报复并未放在心上,天天照常往林默那儿跑,不是来蹭几口酒,就是讨教些不痛不痒的修行之道。
其实林默也相当意外,即使再有任侠义气,也不太可能为一个刚认识的朋友两肋插刀吧!有些话,又不太问得出口。
直到有一天谷涵阳多喝了几壶,带着三分酒意,唏嘘道:“守藏道兄是不是觉着我应该像碧源道友一样,大家好聚好散,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林默嗯了一声,凝望着他。
“其实道理再简单不过。”谷涵阳往嘴里灌着酒,眼神有些呆滞,“当年,也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时我还只是余庆国一名小小的朝廷编纂官,从云游仙人手中得到些修仙秘籍,也没怎么上心,三朋四友只顾着花天酒地,享受人间清福,其实现在想来,修仙有什么好,整日里不是闭关,就是在修行的路上,无亲,无友,连个喝醉了说知己话的人都没有……”
谷涵阳看来是有些醉了,絮絮叨叨,东拉西扯。
“真正开始修行,那是余庆国一场动乱,数王争位,你方唱罢我登场,朝中官员就在这场动乱中死伤殆尽,三朋四友所剩无两,好在我一个小小编纂,也入不了争权者法眼,逃过一劫,这才心灰意冷,踏上修道之路,野修皆苦,守藏道友想来最是明白这个道理,初入修行时,也结交了不少同样无师无门的朋友,一起探讨,一同登山访仙,只求个闲云野鹤,不羁一生。”
“……”
“一场变故,再次让我感受到了这修仙界与那该死的凡间官场没卵个不同,无非是一群活得更久的老狐狸,把持着该死的天下而已,而且比那人间官场更不好混,一不小心,自个人头怎么掉的都不明不白。”
谷涵阳已经喝光了六壶,谈兴正浓。林默无奈只能再摸出两壶放在桌上,他头也不抬,拿起一壶咬开封泥,就往嘴里倒。
“我与几个朋友探得一处前人秘境,于是结伴前往,路上就遇到一位朋友,以前游历时见过面,颇有背景,这位朋友也是冲秘境而去,大家既然志同道合,结伴同行也是常理,通常秘境福缘不止一个,运气好的话,人人有份,即使运气不佳,大家心平气和,终能找出平分之道。”
“没找到,内讧了?”林默真怀疑这家伙就是来蹭酒,啰唆一大箩筐,讲故事水时间。
“当然不是。”谷涵阳翻了个白眼,“收获颇丰,可以说满载而归,人人有份。”
“那有什么故事可说道的?”
“当然有——”谷涵阳长叹一声,“我的同伴在走出秘境那一天,死了个干干净净,除了那位后来加入的。”
他眼中流露出无奈和悔恨,“后来加入那位,就是一位故意隐瞒了身份的世家子弟,我们所得到的藏宝图也是他故意留给我们的,目的很简单,让我们去帮他蹚秘境禁制。不成,死几个野修,也没人追究,成了,他们埋伏在秘境外面,一网打尽,所得之物,一件不少,同样归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