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宁微微一笑:“陛下,世家天下,不是这么容易动摇的,你可知世家的力量来源于哪里?”
司马曜不屑地勾了勾嘴角:“老师从朕幼年时不就一直教导朕了么,世家的力量,来源于他们对朝中权力的世代把持,来源于他们对土地,人口的占有,我大晋的中正制度和察举制让他们的子侄可以世代为官,而吴地早成这些开国世家的自留地,朝廷收不上税,征不到兵,如您刚才所说,现在朕名义上拥有天下,但实际上真正能管的,不过是区区扬州而已。这还是因为江北之地战乱不断,世家在这里得不到好处和利益。”
范宁点了点头:“这些都是表面,陛下可曾想过,为何我大晋从陛下您到一个普通的渔夫,都认定这世家天下,虚君实权,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司马曜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这个问题提的好,朕还从来没想过呢。只觉得有生以来,这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范宁冷笑道:“这就是了,君权神授,天子奉天之命统江山,御万民,这才应该是世间的天道,是从何时开始,这些世家大族架空君王,大权独揽,甚至妄行废立的这些大逆不道之举,成了理所当然?”
司马曜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是啊,确实如此,这个问题以前没人提过,老师为何以前也不跟朕说呢?”
范宁正色道:“因为当陛下没有权力的时候,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跟臣一样郁结心中,无法抒发,夜夜难眠吗?陛下,今天,才是臣跟您说说这世道轮回的时候了。”
司马曜正色行礼道:“学生洗耳恭听。”
范宁勾了勾嘴角:“大道至理不可在这种地方说,陛下,请移步东阁,臣等愿在那里向您阐述这天道是如何被某些欺世盗名之徒所篡改的!”
司马曜二话不说,拉起范宁的手,大步就向着东阁的方向走去:“朕已经迫不及待了!”
半个时辰之后,东阁,讲经阁。
司马曜正襟危坐于一个软榻之上,而范宁,王恭,殷仲堪三人,则儒衫高冠,垂手而立,屋中清香枭枭,悠扬的古琴之声,在殿角的一个乐师手中回荡着,司马曜抬起头,看着王恭和殷仲堪,笑道:“想不到二位也是跟范老师一样的理念,世家子弟多是清谈论玄,你们却是坚持经学儒学,朕今天才知道。”
王恭微微一笑:“世人多以为臣放浪形骸,就是玄学中人,但是臣一直很清楚,忠孝仁义,尊王攘夷,这才是世间正道,以前的天下,皇权不振,臣即使有满腔抱负,也难以实现,只有范老师与臣私下交往数十年,知臣心迹,今天,则是臣可以向陛下表明忠心的时候了。”
司马曜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了另一边,只有一只独眼的殷仲堪:“殷卿,你事父至孝,尊儒崇经,这点无人不知,今天,范老师说你们能告诉朕,这世道是如何从皇权天下变成了世家天下,朕很想听听。”
殷仲堪点了点头,朗声道:“自秦皇扫**,平八皇,建立了第一个大一统王朝以来,一直是皇权天下,此后无论历代变迁,都是君权神授,皇帝即天子,代天牧民,而臣子则要对君王进行辅佐,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更是把这个理念让世人皆知,从此儒学成为天下的至理,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忠孝仁义这些,就成为天下人所共同接受的法理,准则。”
王恭正色道:“但是这个天道,却是在后来慢慢地变了,转变的开始,就是所谓的正始名士,竹林隐逸们!”
司马曜的眼中光芒闪闪,沉声道:“说下去。”
范宁正色道:“汉末纷乱,豪强并起,天子失鹿,天下共逐,本来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改朝换代,但是因为曹操注重刑名之术,惟才是举,这就动摇了儒家的根本,也就是忠孝仁义这套,而且他对于名满天下的大文人,如杨修,孔融等,杀起来绝不手软,这就让当时的文人,儒生,不敢再向君王直谏,讽谕朝政,于是,就有了建安七子,竹林七贤这样的人,所谓的建安文学,正始风流,就是说这些人。”
司马曜点了点头:“这些人都是大文人。难道就是他们坏了规矩,改了天道?”
范宁叹了口气:“他们是文人,但也想做官。可是三国时期,乃是乱世,各国之间的争夺激烈,不可能象太平天下时让这些文人掌握国政,因为他们不擅治国之道,而他们对朝政的攻击,又会引发国家的不稳,自从曹丕得权之后,对于建安七子就多有防范,等到竹林七贤时期,以嵇康为首的那些名士,更是对这种政治不满,故放形浪骸,以示其脱尘绝俗之风,而这,就是玄学的由来。”
司马曜有点明白了,说道:“就是说这些个名士,跟朝廷,跟皇帝不合作,而是在山野之间沽名钓誉,以示清高,对不对?”
范宁点了点头:“是的,竹林七贤里多数还是出来做官,只有这个嵇康,一生不肯应辟,以示跟政权的不合作。后来钟会上书先帝,以其大不敬之罪将之斩杀,反而三千太学生愿为其代死,将其视为英雄,其声望甚至大过了当时的先帝。从此,玄学开始兴盛,世家子弟们都纷纷以这种放任自我,不拘一格为行事方式,因为这样可以让他们蔑视皇权,跳出三纲五常,而臣子凌驾于君王之上的思想,也自此始!”
司马曜恨恨地说道:“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个嵇康闹出来的,亏了朕以前还挺同情他。不过,嵇康也被斩杀了,为什么世家子们反而弄这些玄学起来了呢?难道他们不做官了吗?”
范宁冷笑道:“他们就是想做官,又不想被皇权压制,才开始兴盛玄学,把自己搞得跟出世仙人一样,那天子受命于天的优势,不就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