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个瘫痪且不会说话的人聊天,是最畅快的,对方会仔细地聆听,还不会说出去。
想着汤还是热的,翟秋宁问:“郭大娘,你要喝一点鸡汤吗?”
保温桶的盖子打开,病房里立即就弥漫开一股鸡汤的香味儿。
郭大娘侧头看向她。
她真真切切地发现对方脖子在转动,她突然意识的,郭大娘的瘫痪并不是全身的,至少脖子以上是能自由活动的。
郭大娘看鸡汤的眼神有些发光,她心疼起来,想着估计是女儿照料不周,再加上生活拮据,鸡汤对于郭大娘来说,可能是奢侈的吃食。
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准备倒一小碗出来,才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小碗白粥。
她暗忖,不知道是谁准备的,看郭大娘这么虚弱的样子,白粥一点营养都没有,至少放点肉吧。
翟秋宁刚要把鸡汤喂给郭大娘,就被门口传来的声音给呵斥住:“病不不能喝鸡汤。”
她拿勺子的手一抖,汤洒在了地上。
她抬头看去,竟然是萧屿凡,她有些惊讶,像他这种富家公子,少受人间疾苦,却有一颗柔软的心,大年夜都还记挂着生病的郭大娘。
他快步走过来说:“医生说明天要给郭大娘做腔肠镜,下午吃了药,说晚上不让进食,如果实在熬不住,就喝一点清粥。”
“不好意思,我差点就犯错了。”她赶紧道歉。
她又问:“你没回去过年吗,一直守在郭大娘身边。”
“我是过来办事的,顺便照顾一下郭婆婆,照顾的看护回去吃年夜饭了,说好12点钟左右过来。”
他夸着她:“以前没看出你也这么热心肠,大过年的找到这里来了。”
“春晚太难看了,想着这里离家不远,就过来了。”
“你先在这里照看一会儿,我去办完事就过来。”
“你去吧,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走。”
翟秋宁静静地坐在床旁边,只一小会儿,就无聊起来,守着一个不会动不说话的病人,尴尬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闻到股腥臭味儿,她估摸着郭大娘是不是把屎拉到裤裆里了。
她是个对气味特别敏感的人,什么酸的霉的,只轻轻一点,她就能闻出来。
于是小心翼翼地拉开郭大娘的被子,那股屎味迎面而来,让她顿时恶心干呕,差点吐出来。
转念又想,瘫痪的病人这是常态吧,自己的行为显得太不近人情。
她去护士站找人,不知道是不是过除夕的缘故,值班的医护人员很少,找到的小护士也忙个不停,问起她的身份,翟秋宁支支吾吾地说:“我是社区志愿者,我来看看郭大娘的。”
小护士以为她是社区派来的护理人员,对她说:“尿不湿就放在床头柜那里,你给换上就行了。”
小护士话音刚落,病人的呼叫铃就响了,小护士飞奔着就往病房跑去了。
回到郭大娘病房的翟秋宁有点不知所措。
换吧,自己没经验,而且那味儿实在受不了,她这辈子还没帮别人处理过大便。
不换吧,老人一直穿着弄脏的尿布,肯定不舒服,如果一会儿让萧屿凡知道自己“见屎不换”,会不会嘲笑她假好心?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志愿者的思想都是崇高的,这点“脏活”算不得什么,想想那些灭火的消防员,抗洪的武警战士,换纸尿裤简直不值一提。
她先是将盖在郭大娘身上的被子掀开,那股屎臭味儿迎面而来,她强忍着不让自己作鸣,然后去脱郭大娘的裤子。
裤子脱下来的时候,上面已经沾上了黑色的排泄物,还弄脏了屁股下面的垫子。
翟秋宁随手抓过旁边的纸巾,想用它来吸干净排泄物,却不知不觉沾了一手。
她冲进卫生间里,一边洗手,一边呕吐,把晚餐没有消化掉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这一弄,她觉得,反正手都弄脏了,也不怕再弄这一星半点,于是强忍着恶臭,把弄脏的纸尿裤扯下来,再穿上新的。
郭大娘看似病弱,实则体重不轻,至少比她重,翻身抬腿,累得她出了一身的热汗。
估摸着就这么换下来,下\/身没有清理干净会不舒服,她又打来热水,拿来毛巾,帮郭大娘把下\/身清理干净,才穿上干净的纸尿裤,换上新的裤子,又重新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她有点虚弱,也顾不得脏不脏了,盘腿坐在地上。
她突然同情起郭大娘的女儿来,只是换了一次纸尿裤就累得手软,郭明玉十年来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还要工作赚钱,压力和操劳可想而知。
那半夜发出来的嘶吼声,也是一种不堪重负的无奈与挣扎。
她刚起身想去把装满脏污的袋子扔掉,那臭味儿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她又忍不住了,跑进卫生间里又呕吐起来,上一次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了,这一次吐出来的都是酸水。
等她从卫生间出来,看到萧屿凡站在外面,地上的袋子证明了她的辛苦,于是夸奖着:“真不耐,帮郭大娘换洗得挺干净。”
她仿佛看到救星一样:“你帮我把袋子扔到楼梯间的垃圾筒里。”
萧屿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想到刚拧起来,也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她“噗呲”的笑起来:“你作为志愿队的队长,也应该来体验一下照顾病人的辛苦。”
等他把垃圾扔了回来,拿出纸巾不停地擦手,她指了指卫生间:“里面有洗手液,去洗洗手吧。”
不一会儿,护工就回来了,她说:“心里惦记着大娘,一吃完年夜饭,我就紧赶慢赶地回来了,没什么事吧。”
“没事。”萧屿凡说。
从病房出来,翟秋宁玩笑似的抱怨:“年夜饭都吐出来了,好饿。”
“那我请你吃饭吧。”
“那多不好意思,你已经请过很多次了。”
“这次是我自己要吃,你算作陪。”他声明:“我还没吃饭呢。”
电梯在二楼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穿病号服的中年男人,男人脸上的沧桑感让人能感觉到他生活的艰辛。
大概是病痛的原因,男人的眉间有些隐忍的疲惫感。
“爸,你怎么出来了?”萧屿凡开口说道。
她有些惊讶,赶紧说:“伯父好。”
男人走进电梯,说:“我是一天不动,全身都不舒服,你让我老躺在床上,非把我躺生锈了不可。”
萧父上下打量了翟秋宁,然后问:“小凡,这是你女朋友?”
“不是不是。”她赶紧解释,就怕对方误会。
萧屿凡慢条斯理地说:“她是我在志愿者团队里的队员,我不是你说了,楼上住着社区的一位无人照顾的老婆婆,她是来看老婆婆的。”
萧屿凡的父亲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成功人士,哪怕是穿着病号服,举手投足间,也应该有成熟智者的风范,但眼前这个中年大叔,怎么看都像是被生活磨砺的普通打工人。
萧父又问:“你们这是去哪里?”
“有点饿了,我们出去吃东西。”
“哦。”
短短的一个字,似乎意味深长。
“爸,要不要一起?”
“我就不去了,你们慢慢吃,我自己到花园里转一会儿,就回病房去。”
除夕夜,街道两边的小吃店几乎都关了,连之前通宵营业的大排档江湖菜也关门歇业,一家团聚去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卖小面的店,两口子是外地来打工的,没买着火车票,就只能在这里过年,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开门做生意,就等着像他俩这种除夕夜还在外面转悠的人。
萧屿凡要了牛肉面,她在上海呆得久了,口味变淡,于是叫了三鲜面。
“伯父生的是什么病?”
“操劳过度,就是太累了。”
“管理公司的人嘛,当然累啦,毕竟关系着好几万人的饭碗呢。”
“我爸是货车司机。”
她一愣。
“很多人知道我爸的职业,都会露出跟你一样的表情。儿子英国留学,公司副总,怎么会有个开货车的爹呢。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难道货车司机的儿子就不能有出息!”
他又说:“我爸是个歇不住的人,他上半辈子已经很操劳了,该享福了,但他的脾气就是倔,说除非动不了了,否则就得靠自己自力更生的生活。”她一脸的羡慕:“有这样的爸真是太好了,我爸就不一样,他上半辈子好高骛远,一事无业,所以选择下半辈子浑浑噩噩,等着我奋斗让他过上好日子,偏偏我又是个不争气的,他现在一定很头痛。”
说完,她苦笑了一声。
“那你就更得给他做个榜样,让自己强大起来,告诉他,他在年轻时候失去的东西,你都能找回来。”
苦笑变成叹气:“你成绩好,又留过学,事业一帆风顺,站着说话当然不腰疼,我也想努力呀,但社会只给我迎头痛击。”
她抬起头与他对视,发现他用蔑视的眼神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