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油腻副班主离开包厢朝小戏园的后台行去,他的步子迈的很慢,脑子里一直在回荡着秦海刚刚所说的条件。
常家班成立了五年,他也兢兢业业的干了五年,可以说常家班是他一手操持才有了现在的规模。
但是无论他多努力,仍旧是在给常玉林打工,人家是角儿,是票友口里争相称赞的常大家。
即便是常玉林这样的名角,仍旧需要栖息于天乐楼这样的大戏楼子里,说到底,人家捧你,你才是角儿,一旦哪天不捧你了,顶天也就是个戏子。
这些年常玉林也不算亏待他,收入里面有一成归他个人所有,算是占了干股,日子过的也还凑活。
这次的事情,明显是秦海给他挖了坑,就算常玉林掏空家产,也堵不上这个窟窿,白纸黑字还按了手印,想赖也赖不掉,就算去打官司也是必输无疑。
最关键的是,常玉林的大老板严威刚刚来过雀舌楼,而且还只带了两个随从,这意味着什么?
这雀舌楼,是严副官这种有实权的人都不敢惹的存在,他们一个小戏班子,就更别提了。
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回天乐楼和常玉林商量,至于班里的人,有哪些袍哥伙计守着,暂且离不开雀舌楼,只能在这里先将就一夜。
回后台安抚好众人,出了雀舌楼,叫了辆黄包车给了双份的钱,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天乐楼。
此时的天乐楼里,常玉林正在和天乐楼的大东家梁思哲喝茶,天乐楼是梁思哲继承的祖产,这栋楼子从前清就在了,梁家数代人经营戏楼,在京师的梨园行里也是很有分量的人物。
只不过这么多代人传承下来,到梁思哲这里,不再单靠天乐楼的营收过日子,天乐楼对于梁家来说是活字招牌,下边还有三座花戏园子,这才是梁思哲的进项大头。
梨园里的规矩很大,天乐楼这种正规的大戏楼是不允许唱花戏的,像什么金莲三戏西门庆,铜雀台里锁双骄什么的,只能在花戏园子里才能唱。
女伶不管出身和天赋,也无法登得大雅之堂,为了讨生活,只能在小园子里唱花戏,若是被哪位爷看上,兴许就能逆天改命当上大户人家的姨太太。
梁思哲会做生意,拿着天乐楼的名义,培养女伶,然后在花戏园子里登台献艺,那个钱来的是真快,比天乐楼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作为有一定社会地位和底蕴的梁家当代东家,他能了解到的东西,比常玉林这样的戏子要多的多。
刚刚常玉林已经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一遍,梁思哲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对于梁思哲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在梨园有地位,并不代表在其他行当有权势,多到底也就是个商人,他的意见是让常玉林明天登门道歉,争取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最关键的是不要给天乐楼带来什么麻烦。
常玉林没想到自己的大东家会是这样的态度,心里失望至极,脸上虽然陪着笑,那颗玲珑心已经在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了。
就在这个时候,副班主回到天乐楼,见其只是孤身一人,还一脸的慌乱,就知道事情不太对劲,一问原因,常玉林整个人都傻了,梁思哲心里也惊得的只是品茶,打定了主意,不在这件事上出头,不管那个秦海有多厉害,他不去招惹对方,自己就不会有麻烦。
过了好一会儿,常玉林才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当即下跪,求梁思哲看在他与天乐楼合作了这么多年的份上,帮常家班一把。
作为一个称职的商人,梁思哲这个时候表现出了该有的性格特点,不仅不借钱,还劝常玉林答应对方的条件。
说天乐楼倒是可以重新给他配备一套班子,只不过之前就的合约得改一改了。
常玉林知道梁思哲这是在趁火打劫,心中戚戚,只说想一想再做决断,便带着副班主回到自己租住的常家大院去了。
一路上常玉林都在和副班主想办法,看看有没有缓和的余地。
他倒是没怪身边勤勤恳恳的副班主,那合约他是亲自过目了的,而且还签了字按过手印,要怪只能怪自己贪心。
回到大院,看着空空如也的院落,常玉林心中很是悲凉,回屋子拿出两壶酒,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一边喝酒一边唉声叹气。
“师哥,这些年来,辛苦你了。”常玉林主动与副班主碰了个杯。
副班主是常玉林的同门师兄,这是戏班里都知道的事情,也是为何他能拿到一成干股的原因。
副班主摇摇头,见师弟一脸悲切,自己的心情也格外的沉重,他是真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一天,说变天就变天,以往的一切都白努力了。
“都是我钱进的错,戏唱不好,生意也做成这样,真的是失败啊。”
“这个时候不谈对错了,师哥,你说说,咱们该怎么办?”
钱进猛喝一口酒,沉默了半晌:“要不然,你屈尊去那小园子唱戏去?这样一来咱们不用赔钱了,还能和自己人继续呆在一起,就是那院子太小,怕你委屈。”
常玉林仔细的琢磨下,这些年的天乐楼明显不是梁思哲的重心,加上刚才对他的态度,也让他感到寒心。
如果从天乐楼离开,虽然也要赔钱,比起雀舌楼那边的违约金来说就算不上什么了,毕竟他现在和天乐楼的合约是驻场艺人,并没有卖身给天乐楼,只能算是合作关系。
要走的话,他随时都能走,反正没几个月就要重新续约,配几个月的收入,提前走没什么问题。
关键是雀舌楼那边,戏班子整个赔掉,他以后的身份该怎么办?独立艺人,还是跟天乐楼一样驻场合作?
“委屈倒不委屈,那是个新园子,不大不小刚刚好,就是我这身份,怕是对方会为难,要不然师哥咱们重起炉灶?”
钱进一听重新搭建一个戏班子,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哭丧着个脸拒绝道:“师弟啊,你每天都在练功表演,你是不知道从无到有组建这么一套趁手的班底有多难,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极长的时间去磨合才能勉强能用,我这些年怎么过的,你是真不知道吗?”
常玉林哪能不知道,师哥前进付出了多少,他心里是有数的,也知道一个戏班子的默契有多重要有多难得,喝了一大口酒,长叹一声:“那就去和雀舌楼谈谈?”
钱进想了想,与常玉林碰了个杯,一口气干掉酒瓶里的酒:“事不宜迟,现在就去雀舌楼当面谈,那秦海应该还在那边。”
常玉林有些犹豫,他想第二天再去,架不住钱进风风火火的性格,将其一把直接拽出了院子,坐上黄包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雀舌楼。
此时的雀舌楼小院的后台里,常家班的人饥寒交迫的好长时间,秦海早就安排人把一众女子送回医馆,又与袁震和余有年商量了接下来的经营事宜。
聊完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特殊情况,以及如何应对的方案和备选方案,一看时间已经快到零点,这个时候秦海才想起来后台的那群人一直在担惊受怕。
赶快下令让人做些好饭好菜,亲自去给众人赔不是,往后都是他手底下的员工了,剥削归剥削,饭还是要管饱的。
刚开始这些人对秦海是又恨又怕,但是这么一接触下来,发现秦海还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公平办事,没有威胁也没有强迫,只是在维护自身的权益而已。
加上常家班的人有错在先,再被秦海一洗脑,设身处地的想想,都觉得没毛病啊,换作是他们自己,根本不可能还能如此心平气和的对待常家班的人。
那么大一座茶楼,投入得多少钱,就因为一场戏给干黄了,没杀人都算好的了。
秦海聊天很真诚,言语也幽默接地气,更没有什么架子,没多久便和所有人消除了隔阂。
等前进和常玉林心急如焚的赶来时,看见的居然是欢声一片其乐融融。
这尼玛的,和刚刚在路上担心的场景完全不一样啊?
秦海见缩头乌龟终于敢露面了,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便带着二人进了包厢。
对于常玉林之前装死的做法,秦海是瞧不上的,虽然没责怪他,也没给他好脸色看,基本上只和副班主钱进说话。
这气氛,让常玉林很是尴尬,之前的犹犹豫豫,搞的他现在几头不是人。
还好在路上就和钱进把想法都对了一遍,谁说都一样,自己做错了事,被人甩子是活该。
虽说大小也是个角儿,实际上在许多人眼里屁都不是。
说到底戏子这个行当,在社会上就是个下九流的身份,自古以来就被人瞧不起,说好听点是个戏子是个角儿,说不好听点,就是大人们消遣的对象罢了。
前进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戏班上下几十号人,全赔给雀舌楼,签约十年,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常玉林在雀舌楼驻场,一周开一场专场,专场的收益雀舌楼三,常玉林七,外出走穴的收益给雀舌楼交一成的管理费,合约两年一签。
前进没把自己摘出去,这个做法让秦海很欣赏,且不说与戏班子的情义如何,光是这份担当,就值得称赞。
至于常玉林驻场的事情,秦海没说话,只是伸出来之手,撑开手掌晃了晃。
常玉林一看这是要五五开,这不是抢钱吗,他在天乐楼都是四六分,也太贪得无厌了吧。
常玉林心里不痛快,还想争取一下,却被旁边的师兄给拦住了。
事后常玉林才算过账来,秦海要五成,已经很给力了,因为养戏班子的钱不用他出,那五成到手属于纯赚。
事情谈妥,又起草了合约,双方画押立刻生效,整个常家班也在旁边分到了一个三进的院子,以后就不用回常家大院了。
一开始有些人还不情愿,在看过那座三进院之后才发现什么叫做豪宅,比起常家大院讲究了不知道多少倍。
看到众人的反应,常玉林才知道这些年苦了大家,心中也是惭愧不已。
事情弄完,已经到了凌晨,秦海也就住在了袍哥居住的小院里,那里的正房袁震没有住,一直留给秦海,虽说京师不大,有的时候太晚了,再跑来跑去的也不方便,加上这里本来就是秦海的产业,一间独立的房子都没有,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秦海还没醒,袁震就急急忙忙的敲响了房间的门。
秦海想都不想又有坏消息了,起床开门,跟没事儿人似的洗脸漱口,跟着袁震一起的余有年却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原来梨园一行都知道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和常家班的遭遇,之前说好的一些名角都提前反悔了,几乎是同一时间送来赔偿金,表示以后不再和雀舌楼有任何合作。
余有年着急的不行,那些人都不来,接下来谁唱戏?
袁震也觉得棘手,这回算是把整个梨园行都得罪了,有些愤恨道:“事出有因,我们也只是按合约办事,居然说我们下套讹人,人传人,越穿越离谱,现在都变成了我们都是打家劫舍的土匪,逮谁咬谁,日他妈个仙人板板,让老子知道是谁在背后指示,一定撕烂他的嘴。”
洗完脸的秦海舒服的哼一声:“他们说的没错啊,讹人嘛,胆子大一点,心态放平一点,那些娘们唧唧的人让他们说去得了,咱又不少块肉。”
“可是,请不来人,接下来的戏该怎么唱?”余有年皱着眉说道。
秦海呵呵笑了笑:“我不是说要捧角儿嘛,那商卿语天赋不错,前途不可限量,往后三个月,除了常玉林的专场,其他的时候一概不收戏票,点一壶茶就能免费听戏,先唱个一百天。”
余有年精打细算惯了,按照秦海的意思,戏班子几十人,连续三个月表演,一分钱进项都没有,这么多张嘴,别说月钱了,光是吃喝就得花销不少。
只是心里一算就知道成本太大,立马劝阻道:“秦爷,秦爷,您可别这样,几十个人三个月的开销,就算茶楼生意再好,也养不起这么多人白吃白喝啊。”
秦海拍了拍余有年:“老掌柜勿虑,这笔额外的开销,算我个人的,你只需要把茶楼的生意做好就行。”
就算秦海承诺这三个月的钱他个人承担,余有年还是觉得不划算,继续劝阻道:“秦爷,您年轻,千万别冲动,生意不是这么做的,那丫头天赋再好,那也只是个女伶,等不了大雅之堂,投入这么多根本回不了本,您三思啊。”
秦海知道老掌柜是为他好,说了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不用再议,然后拉着袁震去后台。
路上袁震也有些不解,问道:“少祖这是打算硬捧?”
秦海点点头:“就是硬捧,凭什么女子旦角就等不了大雅之堂?以前是因为男女有别社会不允许,才有男人去唱旦角,现在社会放开了,本就属于女子的旦角难道就唱不得了?昨天你也听过,难道不比男人长的好听吗?”
袁震想了想,觉得秦海说的对,不过当下的社会环境是这样,心里也有些不看好:“好听是好听,也的确好看,那身段,那姿势,那媚眼抛的,比起男旦美感上的确有天然的优势,只是女伶只能在小园子里唱,咱们这的规模也就这么大,怕是硬捧也捧不红啊,就算捧红了,就跟老余说的一样,登不了大雅之堂,花这么多钱硬捧,不是浪费了?”
秦海很有深意的嗯了一声:“你还真说到点子上了,所以我打算把对面拐角的那栋酒楼给盘下来,改造成京师最大的戏楼,别处不让女伶登大台,我这里偏偏就可以,做生意,就要做独一份的生意,那才有赚头。”
袁震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和盛楼,有些不敢相信道:“少祖,这可得花不少钱吧。”
秦海有些少年轻狂的大笑几声:“你都叫我少祖了,难道我还缺这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