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松柏早就知道女儿天慧已回到云阳市,而且今天就要回来接他们全家。这些都是女儿在电话里告诉他的,有一件事让他万没想到,小天慧带着男朋友也来,据说这个男朋友了得?是一个富得流油的金主。而大天慧的男友,则是个律师。律师是什么?他不太清楚,但有一点他还是明白的,律师是帮人家打官司的。有官司就是律师,就有钱进;没得官司就是师律,就没有钱进。现在太平盛世的,哪来那么多的官司呀?也不知道大天慧是怎么想的。事已至此,作为父亲的他,也只有点头的份了。大天慧看好的,自有她的道理。
明天她们就要来,时间紧,接待任务重,怎么办?大天慧那个男朋友给他们二老磕头提亲,这个环节是起码的,还有她们都来了,好菜好菜肯定是要准备的。诸如此类的接待工作,必须得开个家庭会,将接待任务分配下去。
“李秀丽,你赶快通知下去,家里要开个全会。”方松柏扯起喉咙叫着老伴。
“开会可以,你不要拿腔作调就可以,讲重点。”李秀丽说完就去找方天智。
找方天智容易,找天智的媳妇就难了,她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全家会是开不成了,方松柏指着方天智大发雷霆:
“明明知道农历二十八就要走,你还让你老婆回娘家。我限你今天下午务必把她们叫回来,现在你去方头爹那里,告诉他去塘里打鱼。”
“是草鱼还是鳙鱼?”方天智问。
“你看看,你看看。一天到晚就是牌,连这个基本的常识都不清楚。看来过完年以后只有分家。是鳙鱼,我的个祖宗耶,每条要五斤以上。价格随他说。”安排完天智后,他又对李秀丽说,
“趁着现在还早,你赶快去集上汪老板那里剁五斤前腿肉,两斤里脊肉。快去,还看着我干什么?”
“钱呢?我身上那点散碎票子只怕不够。”李秀丽说。
方松柏这个节点上是舍得花钱的。他随即从身上抽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了老伴。
方天智正准备去方头爹那里,父母把他叫住,说:
“你跟方头爹讲了以后,就跟你娘一起去集市,买十盘1000响的大地红回来。哦,我差一点忘记了。我也要去集市,我要去邮政银行取钱,红包啊,我和你娘要给上门女婿和小天慧那两个人打红包啊!怎么,你们怎么还不走,分头行动啊!”
方天智多了一个心眼,父亲取钱绝对不是三百五百的,肯定是上万。于是他说:
“爹爹,为了安全起见我跟您吧。您输密码的时候,我转过身不看就是了。”
方松柏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干脆说:
“走,我们三个一起走,先去方头爹家,再去集市。”
方松柏这个人,没有忘记李二宝。他一路走着,一边给李二宝打了一个电话。
“二宝兄弟,我方松柏呀。是这样,来接我们两家的车队在我这里吃了晌午饭,就过去接你们全家。不,不在你们那里吃饭了。车一到,你们带上换洗衣服上车,按喇叭,就走人。对,对,就这么简单。唉,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记得是全家啊!”
是的,明天就是农历腊月二十八。李二宝自上次接到杨董事长的邀请电话后,他就记住了这个日子。今天,他也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他不想把儿媳妇刘亚梅带带去,挺着大肚子,出丑弄怪的。不叫她去,大过年的叫她回娘家,似乎有点不妥。依着她的脾气,只怕是上房揭瓦都干得出来,何况还有一个李招妹,恐怕也不会答应,李二宝处于两难的境地。所以,他想到开一个家庭会议来决定这个事。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八了,人家是客气,叫我们全家去云阳市过年。”李二宝停顿了一下,他在观察儿子和儿媳的表情。正待他要接着说的时候,儿媳刘亚梅“嗖”地一下站起来说:
“从小到大,我还没有去过云阳市,更不要说去过年了。”
“媳妇妹子,你慢点好么,千万不要惊吓了肚子里的宝宝啊!”婆婆陶竹秀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唉,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是这样?她看不懂。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万一要有个紧急情况,怎么办?”李二宝就着这个话题展开说。
“不会有事的,就是万一有事,市里面那么大医院。更何况杨董事长那么有钱,她应该要负责的,谁叫她发善心请我们全家的呀?”刘亚梅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完全不顾旁人的感受。
“亚梅其实说得也没有错,我会看护好她,爹爹放心吧。”李招妹一心护着自己的老婆,也全然不顾父母的好意。李二宝面对这两个吃人饭,不讲人话的东西,真是两块水豆腐掉在沟里,吹又吹不得,打也打不得。他只有拂袖而去,什么话也不想讲了。
陶竹秀看李二宝走了,她只好说:
“你们两个去准备一下,去这么几天,换洗衣服总要带上吧。”
让陶竹秀没想到的是,媳妇刘亚梅竟说了一句让她肺都气炸的话来:
“娘老子,我和招妹都想好了。董事长的儿子招弟已经死了,那么就让招妹过继给他,这样以来,不但我们生活无忧,就连我杜子里的孩子也荣华富贵呀!”
“休要白日做梦!真不知天有好高,地有多厚了是吧?”
方松柏今天起了一个大早,天气不错。尽管北风呼呼地叫,但天公并没有下雨。没下雨,路面就干,汽车开过来也就不会打滑,更不会溅得一车身的泥,那可都是高档轿车,精贵得很啊!他在心里算了一下,这么多人,两、三部车只怕解决不了问题。至少也要五、六部车。为这个事,他昨天下午就带着天智沿着村口看过来,直到晒谷场。其他的没什么事,唯独晒谷场中间堆放了两堆建筑材料,一堆是沙子,一堆是砖。这怎么能行?活像两个坟堆。必须得移开。怎么移?那是方松双家建房的材料。
方松柏和方松双谈不上至亲,但同属一个辈份,都是松字辈。方松双太了解方松柏这个人了,这些年仗着自己那几个臭钱,动不动就在晒谷场上放鞭炮。这下要过年了,天慧也要回来过年,这家伙肯定会大放鞭炮。方松双早几天前就把沙子、红砖堆放在晒谷场的中央,还特地堆出坟头的样子,看你奈何得了谁?他坐在家里烤火,专等方松柏上门来求他。果不其然,方松柏来了,后面跟着方天智。方松柏一踏进堂屋,脸上堆着笑,双手作揖说:
“松双贤弟,过年场合都办得差不多了吧?”
“我们比不得你呀,老哥哥。我年年对家人说,有吃是过年,少吃一口,慢行一步也是过年。唉,老哥,你不去忙过年场合,到我这里来有何事?”
“实不相瞒,天慧带着男朋友过来,要接我们全家去云阳市过年。这个女婿头次上门,你说应不应该热闹一下?”
“那是自然的事。”
“应不应该打鞭炮?”
“那是自然。”
“你看……”方松柏指着晒谷场上那两个“坟堆”说。
“这也不妨碍你放鞭炮啊!”
“不行啊,老弟。这样吧,你请人把它移到旁边去,工钱我来付。”方松柏咬咬牙说。
“既然老哥哥这样说,我还能说什么呢,好多钱一个工,我们兄弟说好。”
方松柏伸出一巴掌,意思是五十块钱一个工。寓意来年五谷丰登,方松双摇摇头,他伸出一个指头,意思是一百块钱一个工,寓意一杆子插到底,没得商量。最后又估算了五个工。直到活干完,移到旁边的那两堆建材也是平平的,没有半点坟包的样子,这个时候方松柏才把五百块钱给方松双手上说:
“你要价忒狠,我算开了眼界。”
望着晒谷场上那横一条。竖一条1000响大地红鞭炮,方松柏那颗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他两肩耸了耸身上披着的羊毛大衣对着天智说:
“你在这里看着,眼睛要尖一点,防止那个短命鬼作孽,把鞭炮点着了,就麻烦啊!就是买都来不及了啊!”
“你放心吧,爹爹。”天智回答得很是干脆。
方松柏回家去查看老婆子灶台上事情进度如何。
“鱼都还没有破,赶快叫媳妇破鱼。今天我们还要去接李二宝全……”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外面晒谷场上那鞭炮就像一条一条紫色的青龙,炸开了。“这么快,天慧她们的车队就到了么?”方松柏一边想一边滚也似的来到阶基边。一看,他彻底傻了眼,天慧她们车队根本就没有到,他倒看见天智站在老远的地方打他的儿子,旁边还杵立方松双的大孙子。顿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叫天智过来,无奈鞭炮声响太大。村民们都想看天慧这个大美人找的男朋友长得怎么样,一听鞭炮响起来,都蜂涌而至,那知道是空好奇一场。“不行,这个鞭炮是怎么点着的,暂且按下不提,当务之急是再搞鞭炮来!”
“什么都不说了,你现在赶快到各家各户去收鞭炮,快,越快越好。”方天智缩着头,意欲躲开父亲那一巴掌。可父亲并没有打他,听到父亲的安排,他就势去各家各户去了。
在第二轮鞭炮响过后,方天慧领头,男朋友周大律师随后。接着是全天慧带着男朋友冯云开,押阵的是大舅杨洋龙。她们在父老乡亲亲的围观下,朝着自家走去。刚上到阶基边,方天慧就被昔日的姐妹们围住了:
“天慧,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他在那里工作,只怕跟你一样,是董事长吧?”一位由外村嫁过来的中年妇女问道。
“唉,刚才进去的那个女的是谁呀?怎么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啊?”又一位年轻妇人问。她跟方天慧是初中同学,一个是学霸,一个是学渣,到如今相差就这么大。
“来,”方天慧一个跨步将周大律师拉住说:
“来,这位就是我的男朋友,是一位大牌律师。”
“大家过年好,祝大家来年有个好收成。”周大律师笑容可掬地说。
“唉,小天慧,你过来一下。我要把你隆重介绍给我的闺蜜。还有你,冯云开。”
小天慧和冯云开过来了。
这时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有老的,有少的,有男丁,也有女眷。
“哇塞,一模一样!”
“哇塞,巧夺天工啊!”
“城里人好在都是单间独户,要不然到了晚上指不定就要搞错啦!”
“哈、哈、哈,”一阵哈哈以后,方天慧对大家说: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一个母亲所生,那有不像的?还有奇怪的呢,我叫天慧,她也叫天慧。她的男朋友还是北大的高才生呐。”
“啊,名字都一样,这就是命。你看我们这个方家大屋还来了北大高才生。真是篷壁生辉呀。”
站在一旁的周大律师倒是无所谓,他毕竟也是农民的儿子,倒是冯云开有点不太自在,他一会儿取下眼镜,一会儿又戴上。
开始,小天慧也有点不自在。她看到的是眼前,想到的是自己母亲杨洋慧。在她那么小的年纪,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是怎么过来的……
“天慧妹妹,爹爹和姆妈在堂屋里等候多时了,赶快过去吧!”天智站在门坎上叫道。
“你看看,天智那个样子和天慧一比较,就知道不是同母所生。再看看这一对。”
“是的啰,这也是方迷信前世修来的福啊!走,我还是回家去刨猪头肉去吧。”
堂屋里两盆木碳火烧得正旺,方松柏同李秀丽这对老夫妇端坐在靠把椅上。背后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摆放好了各式糖果、点心。最抢眼的是一个红色果盆,上面放着一打红包。按照方迷信的要求,果盆上的红包是给小天慧和她男朋友、大舅以及司机的。给女儿和她男朋友的,则是从他和老伴李秀丽怀中拿出,这样做,才叫有温度。
方天慧太知道自己这位迷信父亲了,来的路上就同周云天说好,见到父母一定要跪着嗑头,接送红包也有讲究。这个讲究就是女儿面对父亲,“女婿”面对“丈母娘”。多亏了大天慧事前的民俗普及。
一进到堂屋,方天慧就拉着周云天一起跪在了父母膝下。
“祝爹爹和姆妈过年好,身体健康,寿比南山不老松。”
“祝伯父伯母过年好,人添寿,家添丁。”
大天慧她们双双说完,随即从各自从怀中拿出一个大大的红包递了过去。方松柏和李秀丽同样从怀中掏出红包来,递给了女儿和女儿的男朋友。
李秀丽口笨,她只是笑。方松柏则不同。他直奔主题,说:
“对天慧的男朋友,我点头了。这个家,我点头就是全家都点头了。刚才,我的准女婿说得对,也说到我心里去了。人添寿,家添丁,说得多好啊!来,我来发红包。”
方松柏端起红色的果盆,对小天慧和她的男朋友,对大舅、对司机一人一个红包。
“还有我们这些左右邻居呢,方老伯。”看热闹的人开始起哄了。
“来、来,”方松柏也不含糊,他端起桌子的糖果,像天女散花一般分发给了看热闹的人。他实在是太高兴了,这要是在平常,想都别想。
要说天智这个老婆,起码一点比天智强。至少她不打牌,这个家里里外外的家务、农活全靠她和婆婆李秀丽两人打理。对于这一点,方天慧心知肚明。所以,她每次回来都要单独拿些钱给她。过年了,她也想年迈的父母。昨天,她就是带着儿子回到娘家,把天慧给的,自己舍不得用的钱,作为她们两口子孝敬二老的过年钱,并告诉他们初二就不回来了,因为她们要去云阳市过年。给了钱,说了一会儿话,连饭都没吃就往回赶。
这时方天慧带着自己男朋友来到灶台:
“辛苦了,嫂子。”说着,天慧就塞给嫂子一个红包并说:
“这个钱你自己留着,千万不要给我哥。”
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提前吃完了晌午饭。上车时,方松柏特地安排了一个亲戚,放了一挂鞭炮。在鞭炮声中,车队出发了。
走在头里的是大舅杨洋龙亲自驾车,到李子塘的路线他熟悉。车内坐着大小天慧等四位,方松柏则领着全家坐后面一部车。还有一部是放空,专留给李二宝一家人坐的。
“小天慧,你对今天方大伯那个点头的规矩,感觉怎么样?大天慧,你别插嘴。”冯云开问。
“我怎么感觉怪怪的,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有那么复杂吗?这个场景,好像电视剧中有。”
“我把这个场景的主题就归结于三个字。”冯云开不说了,他眼睛望着车窗外。
“主题是什么?啊……”小天慧不明白,她在催促着冯云开。
“叫仪式感,对吧,冯云开。”周律师抢先说。
“律师到是律师,归纳总结的水平确实一流。”冯云开对自己有这样一位连襟很是满意。
“唉,小天慧。”冯云开又问:
“你妈妈大概不会有什么仪式感吧?”
小天慧撅着小嘴,眨巴眼说: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耶。”
“肯定会有的,小天慧,你忘了认亲那一次,那个仪式感还不强吗?真是吓死个人。”
“大天慧说得没错,你们的妈妈的仪式感,那才叫得响呢!”杨洋龙说,他的眼睛盯着前方,他不敢大意。要不是开车,他非得把小天慧爸爸提亲的过程,全告诉她们。
一席话,把冯云开搞得云里雾里啦。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闯过杨董事长布下的具有很强仪式感的场合的。
三十多里的路,汽车说开到就到了。
“前面就是李子塘村了,等下,你们就在车里待着,我下去接就行了。”杨洋龙没想到这句话遭到了大小天慧的强烈反对。
“不行,我要去我哥哥家看一下。”大天慧说。
“我也要去,大舅。”小天慧也跟着说。
“好,好。都下车,都下车。”
鞭炮也放了,不过比不得方松柏那1000响的大地红。围观的村民也有,但都隔得老远老远的。这时李二宝同陶竹秀在方松柏的陪伴下,跟大家见了面,相互说了些吉祥如意的话。从穿着上看,这两夫妇没有什么得体的冬装。李二宝一件黑色的棉衣,头上顶着一个棉帽,裤子被水洗得也泛了黄;陶竹秀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搭落在那张腊黄的脸上。看得出来,他(她)们这一家子过得远不如方松柏。倒是由大小天慧扶着的李招妹的媳妇——刘亚梅给人印象深刻: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扶摸着肚子,这或许是孕妇的忸怩作态罢了。但她那对金耳环、手上的金戒指,在腊月的阳光下,时不时地闪耀着冰冷的寒光来。却深深地颠覆了,这些来自大城市人们的认知。出门时,她很不情愿地围上一条围脖,因为它完全遮挡了那条金项链。李招妹就如同一个跟班,手里提着一袋换洗的内衣内裤,这些都是老婆刘亚梅的,至于他嘛,只有一条短裤。
李秀丽来到自己儿时的老屋前,她驻足良久。
“姆妈,您老又想我外公外婆了吧?”大天慧就知道妈妈在这里,要不是赶路,她非得同妈妈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呀。这是妈妈的权利,作女儿的应该满足她老人家心愿才对。
大小天慧陪着孕妇——刘亚梅同坐一辆车。她们随时提醒司机,要慢,要稳。要知道,刘亚梅的今天,就是她们的明天。
行车途中,大天慧接到妈妈一个电话。
“到什么地方了?”
“离市区大概还有10公里吧,妈妈。”
“你告诉你大舅,直接将车开到公司,也是吃饭的点了。哦,你告诉一下小天慧,吃了饭以后回家。我要在家里搞一个仪式,这个仪式是专门为她们两个搞的。”
“遵命,妈妈。”
“妈妈说什么了?”
“我说吧,妈妈今天晚上要搞一个点头的仪式。”
“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