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杨洋慧出家当尼姑了,这在她的周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谁说不是呢,她头上顶着的那些个光环,足可以碾压同行业一众大大小小的老板。
那年冬天特别地冷,冷得田里都结了冰。那黑黄黑黄的禾兜,一根根都立了起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
天上那铅色的云团,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朔风肆虐下,翻滚得愈发低沉了,仿佛用手就可以触摸得到一样。
行走在田埂上的杨洋慧,一手紧捂着双开襟的棉袄,以防被迎面的北风划开;一手提着帆布袋,袋子里是张友莲伯娘为她做的米粑粑,说是路上饿了充饥。还有那刘小妹硬给她的20个煮熟的鸡蛋,说是一个鸡蛋抵一碗米饭。就这样她上路了,朝着月牙山火车站走去。火车可以把她带到城里,那里有她日思夜想的老母亲和弟弟们。
杨洋慧不愿意张友莲伯娘送行。有什么好送的,已经有这么多人送就足够。
她努力地抬望眼,前面不远处就是火车站。火车站,对她来讲实在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熟悉的是,她那一年作为社会青年,也被那股知青上山下乡的滚滚洪流裹挟着,在这个火车站下来了,来到了这个穷乡僻壤的山区落了户。来的时候,她还是个青涩的小姑娘17岁,准确点说是个黄花大闺女。现在,她十分明白,自己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半路婆了。
她觉得自己今天才是真正的自由人,她每走一步就与阳光大道更进一步,离那个暗无天日的村子就愈远一步。她生怕是在做梦,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在自己冰冷的脸上拧了一把,生痛生痛的。她加快了脚步,朝着火车站走去。尽管自己青春已不在,但还年轻。今年她才21岁。
杨洋慧要去的地方叫云阳市。一条江穿城而过,将它一分为二,她们家住在江东。跟绝大多数的人家一样,她们住的是直管公房。厨房是公用的,厕所也是公用的。一家六口就蜗居在一间20平米不到的房子里。
杨洋慧的父亲是运输社拉板车的,母亲则在家专门负责生儿育女。
家里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父亲身上,开始还勉勉强强。随着父亲年纪增大,他的背也驼了,拉板车的收入也少了。相反,只见母亲的肚子却像个复印机,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坠落着新生命。望着嗷嗷待哺的弟弟们,父亲作出了一个决定,叫杨洋慧退学。让她在家里帮助母亲带弟弟。那一年,她刚好12岁,离小学毕业还差一个学期。
1968年,她正好17岁。
她们家所在的居委会盯上了杨洋慧,说她是待业青年,顺理成章地把她划归到了知识青年这一块。居委会主任姓伍,是个女的。伍主任所辖的居委会包括杨洋慧在内一共有55个知识青年,按照上面的统一部署,这批知青在这一年一定要统统地上山下乡。
伍主任上门了。她说:
“老杨啊,恭喜你呀!你们家闺女慧慧是知识青年啦,可以去广阔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呀!”
“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也算知识青年?伍主任。”父亲虽说没有什么文化,但大的是非还是明白的。
“怎么不算?你有她这高的文化吗?就连我也没有嘛!再讲了,老杨呐,慧慧上山下乡就是参加了工作,也就减轻了你们家的负担。你说是不是?”
大概是后面这句话起了作用,减轻家庭负担,比什么都重要。父亲开始松口了:
“上山是吃饭,下乡也是吃饭。只是我们家闺女慧慧还小,我怕她在外受欺负啊,伍主任?”
“谁敢,光天化日之下的。”伍主任斩钉截铁地回答。
在这场决定杨洋慧前途命运的大事面前,母亲始终没有说话,她的表情是木讷的。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母亲当时的心思是:女儿迟早是泼出去的水。与其以后泼,还不如响应政府的号召,现在就泼,泼给了政府靠得住。反正泼走了一个女儿,她身边还有三个儿子嘛。
就这样,火车把她跟另外10个正儿八经老三届兄弟姊妹们送到了这个月牙山火车站。这10个年青人相互之间并全认识,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老三届都是知识青年。火车上,他们一路高歌,一路欢声笑语述说着各自学校遗闻趣事。唯独杨洋慧,她一个人默默无语地坐一旁,活像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这时一个男生走过来主动搭讪着说;
“哎,小学妹。我叫杜仁杰,请问你是?”
杨洋慧抬起头来,一个高大英俊的帅小伙,两眼忽闪忽闪地望着她。
她腼腆地看着他,她本不想搭腔。无奈,他那企盼的神色又迫使她不得不回答:
“哦,我叫杨洋慧。”
正在她和他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又过来一个女生。她十分热情地自我介绍说:
“哎,我叫万小晓。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这样愁眉不展的?不如同我们一起说说话,侃侃大山吧!”
大概是他(她)们的热情感动了她,杨洋慧那冰冻了似的脸,终于化开了,像一朵灿烂的花绽放着。她闪动着她那与生俱来的长长眼睫毛,然后轻声细语地说:
“谢谢你们,我叫杨洋慧。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是老三届,也不是知青,只是个社会青年。”
“社会青年怎么样,知识青年又怎么样?现在不都是同坐一趟火车上,不都是去插队落户?一句话都是去修地球的。哎,你们说是不是?”
“是的,仁杰说得对,我们是去修地球的!”
就这样,一阵从未有过的群情激昂的青春热情叩击她的心胸,她加入了他
{她}们的行列。
她们落户的地方叫柳叶滩村,属九嶷县地界,是有名的斑竹之乡。它离火车站有10里路。
这个柳叶滩村同隔壁的荷花塘村同属于一个生产大队,这个大队叫做前进生产大队。柳叶滩村绝大部分人姓王,荷花塘村大部分人也姓王,只有少部分人姓陶。以人姓为本,这个大队支部书记也姓王,叫王有道。王书记住在柳叶滩村,办公室也设在柳叶滩村。
王书记中等个子,平头、眼睛不大微眯;上衣口袋长年别着一支金星牌钢笔;裤袋里有一个记录本。从他的面相上看,他似乎有难言之隐。正因为这个难言之隐,磨掉了王书记很多的锐气。要不然的话,他早就坐到公社书记那个位置上去了。不去公社也好,反正在这个前进生产大队他是一元化的领导。换句话说,在前进这个地盘上,他就是天。什么这个政策、那个法的,他有最终的解释权和决定权。早半个月前,他从公社开会回来,就知道他们大队要接收5个女知青
和6个男知青。在迎接知青的会上,他作了一番发言。他说:
“知青同志们,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前进生产大队的一名社员了。以往你们在城里娇嫩惯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正因为这样,你们要到农村这个艰苦的地方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讲得实际一点,就是接受我的再教育,我是这个大队的支部书记。”
杨洋慧对这个王书记的讲话并没有产生什么反感,她的文化层次摆在那里,她什么都不懂。而其他的人却议论开了,然而又有什么用?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王书记还是王书记,这些个小知青们照样要接受他的再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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