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医院外飘着细雨,林娇躺在病床上,老迈脸庞双眼周围犹自发肿。
黄有孝坐在病床旁的陪伴床沿,茫然望着床上阿嬷疲惫睡容。
一整天折腾下来,林娇终于睡着了。入院几天以来,她每天不停地哭,警察来做笔录时她哭、宫庙主委们探望时她也哭、医生巡房时她也哭、护理师送药时她也哭、听见隔邻病床那年纪相仿的老太太家属来探病时,与老太太聊到过世丈夫时,她哭得更伤心了。
林娇沙哑地对黄有孝说,她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但是她没脸下去见有孝阿公,因为她没能替有孝阿公守住那棵大榕树,她说阿公要是知道大榕树终于被选上作为王船宝,却在取宝当天,被群怪人砍走,一定气坏了。
黄有孝说阿公生前那么疼爱阿嬷,不会为了一棵树责怪阿嬷的。
林娇说要是阿公不责怪她,那她更难受了,她知道阿公把那棵大榕树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如今树没了,王船造不成了,说不定连神明也要怪罪她了。
阿嬷说到这里,更加伤心了,直呼神明真怪罪她也罢,但要是罪责株连到黄有孝身上,那她真该下十八层地狱了。
黄有孝闭眼祈祷,只盼神明大发慈悲,别因为一棵树,就将阿嬷打下十八层地狱,对他来说,阿嬷比树重要太多太多了??
............
“有孝、有孝!天亮啦,起床啦——”
窗外天空艳阳高照,黄有孝在林娇的呼唤声中睁开眼睛,从窄小的陪伴床上撑直身子,见林娇站在床边,迷迷糊糊中以为阿嬷想上厕所,连忙下床搀着林娇胳臂往厕所走,没走两步,却被林娇拽着往病房外走。
“阿嬷?你去哪?你不是要尿尿?”黄有孝这么问。
“早尿过啦!”林娇声音听来中气十足,和前两天奄奄一息的模样大相径庭;她一手提着大包小包、一手挽着黄有孝胳臂,来到护理站,在护理师们惊讶关切下,坚持办了出院手续,带着黄有孝搭出租车回家。
出租车上,黄有孝满脸疑惑,直问阿嬷怎么了。
林娇说,太子爷托梦给她,说感念有孝阿公生前奉献,要替黄家主持公道,会派使者来访,调查大榕树失窃一事。
“太子爷??”黄有孝依稀记得阿公生前在大榕树下,和他讲述三太子哪咤的神话故事。
他远远透过出租车挡风玻璃,见到自家三合院外停着一辆租赁摩托车,摩托车旁站着一个身穿t恤牛仔裤的男人,拿着手机朝三合院里探头探脑。
出租车停在三合院前,林娇拉着黄有孝下车,来到男人身旁。
“先生??”林娇本来兴冲冲地来到男人身旁,但瞥见男人袖口胳臂上微微露出的一小截刺青,有些害怕,满肚子话全吞了回去,怯怯地问:“你??你找哪位?”
“请问一下——”男人抓抓头,指着黄家三合院内埕空地那遍地残枝落叶,问:“这户人家是黄吉老先生家对吧?前几天是不是有棵榕树被砍了?”
林娇望着男人,不敢相信地问:“你就是??太子爷托梦??说会来我家调查的乩身使者?”
“是,我叫易杰。”易杰点点头,客套挤出微笑。“你是??”
“啊呀!我是阿吉老婆啦??”林娇不等易杰说完,一把揪着他胳臂,将他往三合院里拉,啊呀呀地讲述那天清晨发生的事。“我眼睛睁开来时,就见到院子里的树没啦!只剩下满地树枝叶子啦!这大榕树是黄家护家树、是我们家守护神啊??太子爷乩身大人呀,您一定要替我黄家作主啊!呜啊——”
易杰被林娇拉进三合院内埕空地,跨过满地断枝,只听林娇话讲得七零八落,讲到后来还哭得泣不成声,完全听不懂讲什么,无奈拍拍她的肩,说:“喂喂??阿嬷你别急,先把东西放下,喝口水,好好讲话。”
“是是是!”林娇吸着鼻涕、抹着眼泪,提着大包小包、加快脚步往屋里走,嘴里还喃喃碎念:“阿吉呀,太子爷派乩身来替黄家主持公道啦??”
黄有孝招待易杰进了正厅入座,替他倒了杯茶,不忘提醒。“小心烫??”
“谢谢。”易杰瞥了黄有孝一眼,接过茶,随口问:“你是黄吉的孙子?”
“是,太子爷!”黄有孝向易杰鞠了个躬,自我介绍:“我叫黄有孝,黄是黄色的黄,有是有没有的有,孝是孝顺的孝??”
“呃??”易杰见黄有孝身材高大,五官端正,但神情有些傻愣、语气像是孩童,且竟喊他太子爷,不禁有些莞尔说:“我不是太子爷,我是太子爷的乩身,我叫易杰。”
“乩身??”黄有孝呆愣愣地问:“什么是乩身?”
“嗯,就是替神明做事的人??”易杰这么说,见黄有孝神情困惑,也不晓得懂是不懂,便进一步向他解释:“例如妖魔鬼怪偷砍你家的树,神明就派我来抓那些坏蛋。”
“哇!”黄有孝豁然开朗,惊喜地说:“神明派你来抓妖魔鬼怪?”
“对啊。”易杰点头。
“你怎么抓妖魔鬼怪?”黄有孝兴致勃勃地问。
“嗯。”易杰想了想,竖起拳头。“通常用揍的,揍不赢的话,我就出绝招。”
“绝招,什么绝招?”黄有孝瞪大眼睛,亟欲知道易杰用来降妖伏魔的绝招。
“绝招不能随便用啊。”易杰说:“要等妖魔鬼怪现身的时候用??”
“用了绝招,就能打赢妖魔鬼怪吗?”黄有孝追问。
“有时候打得赢,有时候打不赢。”
“打不赢那怎么办?”
“我打不赢的话。”易杰笑着竖起拇指,戳戳自己胸口,说:“神明就会附上我身体,亲自揍扁那些妖魔鬼怪。”他说到这里,补充一句。“这就是乩身。”
“是喔??”黄有孝似懂非懂,还有好多问题想问。
林娇端了盘水果走来,要黄有孝去厨房洗菜,自个儿在易杰旁坐下,殷切地问:“太子爷乩身大人呀,到底是什么人砍走我家大榕树呀?”
“这??”易杰苦笑说:“我也是昨天晚上收到太子爷指示,今天一早就赶过来,我还没搞清楚状况??我只知道,你家本来有棵要用来做王船龙骨的大榕树??”
“是啊!”林娇点头如捣蒜,说那棵大榕树,可是死去老公黄吉的祖父当年亲手种在院子里的树,那棵大榕树陪伴了有孝爷爷一生和她的大半辈子。
黄吉在往生前,叮嘱林娇将他的骨灰撒在树下,说要用自己的魂魄守护大树、守护整个黄家。
“阿吉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他那棵榕树能被选上做王船宝呀??”林娇说着说着,又有些哽咽。“他活着的时候,等了好多年都没等到,这次好不容易选上了,结果莫名其妙被砍走啦!”她说到这里,突然忧心忡忡地问:“乩身大人呀,太子爷在梦里跟我说,那些人砍走我家大榕树,是想用大榕树做鬼船,是不是真的呀?”
“鬼船?”易杰点点头。“我大概知道是谁干的。”
“是谁?”林娇睁大眼。
“是一个坏蛋。”易杰无奈说:“那个坏蛋这两年时常惹是生非,我一直在找他、警察也在找他,就连神明都在找他。”
“什么??”林娇有些讶异。“连神明??都找不出他?”
“他非常狡猾??”易杰苦笑。
“如果??”林娇担忧地说:“那坏人真用我家榕树做坏事,神明会不会怪罪我呀??”她喃喃碎语,又说:“真怪罪我就算了,是我无能,但是千万别怪罪我乖孙哟,他从小苦命??”
“你放心。”易杰笑着指指天花板,“谁是谁非,神明看着呢,神明没这么不讲道理。”
林娇吸吸鼻子,起身要易杰等她一会儿,跟着转回房间,好半晌才出来,捧着一只小布包递给易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