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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宴城西门,几百护城卫支起了十个大铁锅。

木桶里面略显浑浊的水,被粗大的手倾斜着倒进锅里,熊熊燃烧的烈火,煮的锅里热气蒸腾。

淡黄色,带着些许霉绿的米,未曾剥壳的麦子,在锅里翻滚着,散发出淡淡的米香。

兵丁把巨大的木勺插进锅里搅合着。

毫不废力。

“都排好了,不要拥挤,一人一碗,敢挤的人都给老子滚!”

兵丁们大吼着。

城墙边,大排的步兵耸立着,阳光下,他们手里的长枪散发着森森寒光。

百姓们瑟缩,期望又贪婪的目光,沾在那几个大锅里。

粥食的香气,薰的他们都有些站不稳了,干瘪的肚腹疯狂叫嚣着,轰鸣着,他们的眼神,几近凶狠。

仿佛饿急的野狼,能把人生食入腹般。

“公主,您看看,下官说的对吧?饿急的人,那就不是人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您是帝姬之尊,哪好冒险呢?万一出点差错,万岁爷饶不了微臣等人!”

城墙之上,陈知府恭手,陪着笑脸劝,“您就看在微臣尽力办差的份儿上,赏微臣个脸吧!”

也是极尽卑微了。

曲昌公主凤袍修眉,立身高高的城墙之上,看着下方排的像蚂蚁般的长队,十个大铁锅冒着热气。

兵丁们拿着长柄勺子,用河宴城自备的木碗,盛出满满的粥来,递给排队的人。

那人要当着他们的面儿,把粥喝完,然后把碗还了。

绝不允许有人抢夺。

敢靠前者,兵丁持枪就刺,半点留情都不留。

十米高墙之上,距离太远了,曲昌公主看得不太清楚,但……她依然能瞧见,一个瘦弱的,被儿子背过来的老人,仰脖子艰难的把粥水喝尽。

曲昌公主的神色,便轻松了不少。

“陈知府,你办事妥当,本宫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她淡声,态度好了很多。

毕竟……

陈知府的确厉害,昨日夜晚刚刚商谈完了,今晨,赈灾的粥米就施出去了。

这个效果!

怎么说呢?

不愧是四大世家的子弟,不管行事风格如何,本事都是有的!

“公主言重了,是您慈悲体恤臣等!”陈知府弯腰,奉承着说,随后,又看了眼天色,抹了把汗,低声建议,“殿下,眼下到了正午,天气太热了,城墙之上,无遮无拦!”

“您玉体尊贵,莫要晒病了!”

“不若回府休息吧!”

“这里的事,交给须大人和平之他们就好!”

“这……”曲昌公主一怔,也感觉到阳光刺眼,炙热难耐,她有些犹豫,不是受不起苦,而是……

她身体真的不太好。

“我回去吗?”

曲昌公主喃喃着,询问眼光投向须白。

须白正站在城墙边上,趴着墙头,把一双眼睛使劲儿地往下看,却也瞅不清楚,她拧着眉头,心里很想,也非常明白,她,不,应该是曲昌公主应该出城,安抚百姓,亲自施恩。

甚至,亲手把粥舀到百姓们手里。

这才是收服民心最好的时机。

然而……

须白得承认,她是有些怕了。

昨日在城墙之上,陪着公主,亲眼看着那个倒毙母亲的尸体,被拉进草棚,然后,炊烟升起,肉香四溢。

那失去亲人,嘴角沾染鲜血的孩童,转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哪能不怕呢?

她和曲昌公主,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罢了。

“……公主,您随陈大人歇息去吧,这里我会看着!”

犹豫很久,须白叹声。

她终究没敢提议下去。

曲昌公主没感觉到属下谋主的迟疑,听到‘特赦’,她俯身,站在高高城墙上,垂首俯览着流民们。

冰雪面容染上慈悲。

半晌。

她悲悯摇头,转身离开了。

陈知府回首,对着平之和一众副官叮嘱着,“尔等好生当差。”

随后,追着曲昌公主去了。

众人看着他们的背影,齐齐躬身,口称,“臣等恭送公主!”

一切。

仿佛平常。

——

城墙下。

李二狗身背着瞎眼的老娘,抱着饿病的妻子,手里牵着小儿子,排在队伍最前头。

他瘦如骷髅,面上全是风霜,然而,北方汉子天生的个头和身形,让他傲视灾民们。

他比一般男人高两头。

李二狗护着一家老小,像珍视着最后的宝藏般,恶狼般瞪视着试图来抢他位置的人。

他的喉咙里,甚至发出了犬类般的嘶吼。

“……喊什么呢?轮到你们了!”

守门的兵丁突然高喊一声,他用舀粥的大勺子,敲了李二狗的病妻一下。

被包裹在脏兮兮的包袱皮中,捆在丈夫胸前,虚弱到濒死的脏女子,失去光泽的眼里,突然闪烁出凶狠的光。

她伸出像鸡爪一样的手,一把抓住粥米的勺子,在粘着些粥水的勺底狠狠刮了两下,随后,急不可耐的塞进嘴里,贪婪的舔食着。

几口过后,她咽着口水,把手送到小儿子嘴边。

小儿子含着亲娘脏兮兮,布满泥土的手指。

施粥的兵丁被吓了一跳,“饿死鬼投胎啊!!不许抢粮食,坏了规矩的,就给老子滚!!”

他高声喝骂着,凶狠的挥舞勺子。

却没有打李妻和孩子。

只是骂骂咧咧的,“规矩点,都给老子规矩点,都他妈的这样,老子怎么办事儿?”

“对不起,官爷,真是对不住!”李二狗连声赔罪。

兵丁横了他一眼,没在言语,递过几个木碗,随后,又瞅了下孩子,把木勺插进粥桶里,掏底狠狠舀了两勺。

李二狗、李妻、李母和小孩子,都吃到了一碗……

清汤寡水的汤!

大大的木碗,大半碗的汤水里混着半小把带着壳儿的旧麦,没煮熟的陈,不,或许是霉米。

那不能称之为‘粥’。

那就是一碗米汤。

不过……

饿了几个月没看见正经粮食的李家人,依然珍惜着,一口一口的把汤喝尽。

小儿子依依不舍的舔着碗底最后一粒米,拽着爹爹的衣角,“爹,我还饿!”

“回去睡了,睡了就不饿了。”

李二狗摸了摸儿子的头,看着朝廷施粥的锅……

真是,煮的好热一锅水。

他是读过几年书的,朝廷赈灾赈成这个样子,或许,明儿人牙子过来时,他得去‘进献’儿子了!

才八岁呢。

怎么都得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