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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台长戟高门,至少对前院而言是壁垒森严的。(长戟高门,出自唐代张鷟的《游仙窟》:“鸣钟食鼎,积代衣缨;长戟高门,因循礼乐。”)

才清除了魏楚的细作网,又历经了牧临渊的事,因而在挑选庶人时,必定用了十二分的谨慎,亦定是要把祖上三代都查个清清楚楚的。

故而谢玉到底是怎样混进来的,小七并不清楚。她好似没有问过,谢玉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只知他在人前时候俱是易容乔装,纤悉无遗,尤其把眉心的红痣遮掩得似无缝天衣。

庶人们天明便来,他便与庶人们一起来。

庶人们迟暮时离开,他便也与庶人们一起走。

走了之后去往哪里,寝何处,食什么,小七也并不清楚。

但总算是把这尊大神送出去了,送出去便不必担心谢玉杀公子,也不必担心公子杀谢玉,她便能安安心心地回桃林去。(迟暮,意为黄昏,出自《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她尤爱在桃林为公子举炊,也尤爱为他包饺子。

大抵是因了许久之前的一句话,记得那人问,“小年这晚,燕国一向吃饺子,魏人吃饺子吗?”

那人是十分爱吃的,他爱吃,她也爱做。

那人近来十分忙碌,听着往来的门客们提起,兰台已在筹备粮草了。

是了,原先便说开春与楚国定有一战,只是因了燕国冰天雪地的没有粮草,又凭借着打破魏楚联盟,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战事便也一拖再拖,竟也拖到了现在。

如今已是七月,燕国麦收有成,又从魏国买进了大量粮草,眼看着仓廪充实,兵肥马壮,战事大抵快了。

(小麦原产西亚,殷商时期由西亚经由中亚,进而传入中国,《左传?成公十八年》记载:“周子有兄而无慧,不能辨菽麦,故不可立”。由此可知,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我国北方地区就已经开始广泛种植小麦了,以至于当时的普通人都应能分清大豆和小麦这两种农作物。)

还听说粮草已先一步运往边关,又在燕楚边境广高筑墙,积草屯粮,说是历兵秣马,严阵以待。

兰台在干什么,谢玉怎会不知道。但这楚军主将还潜在兰台呢,不疾不徐,安闲自在,压根儿没有回营备战的打算。

这到底又是什么路数,小七也摸不清楚,她也不信什么“为你”这样的鬼话,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字——刺。

刺杀,或者刺探。

不是来刺杀,就是来刺探。

就连大表哥都活得没有那么纯粹,谢玉身负楚宫君命,一样要公忠体国,又怎会轻易地一片丹心,襟怀坦白?

小七又不傻,经的事越多,看得越明白,活得便也越发的通透。

但战前的安稳与陪伴到底分外难得。

那人白日大多在燕宫与大营奔走,若回了兰台,大多也都在窗前朱批案牍。小七不去扰他,就在一旁包饺子。

从前在魏国,她大多吃的是素馅饺子,如今她向兰台的庖人学包鲅鱼饺子,羊肉牛肉,蟹肉鱼虾,都是那人爱吃的,也没有不能成馅儿的。

面粉把手沾得白白的,饺子皮在食案上滚出轱辘轱辘的声响,窗外的山桃早在暮春就结了果子,她便望着公子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也望着那株山桃日复一日地长大。

她会在包虾仁饺子时,偷偷捏几只蜜饯饺子,望着那人一咬咬出一汪的甘甜,那人欢喜,她也欢喜。

魏人相信,吃了蜜饯饺子,日子就定能和和美美的。

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不就是她一直所盼着的吗?(出自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意为有吃有喝啊,长寿安康;没有不满足的事啊,还有什么奢望。)

若有日光洒来,她总要在擀皮包馅儿的空当抬头细看,看着细微轻薄的麦粉在暖黄的日光中飞扬,她伸手去接,总见那人会望着她怔怔出神。

有一回他问,“小七,从前的事,你想起了几分?”

他还在忧心从前,是了,从前有那么多的不好和不痛快,那些不好和不痛快也都是刺呀。

可人活着,总要往前看呐。

总记着从前,念着从前,该活得多辛苦呀。

她不愿活得那么辛苦,因而只记得他从前的好,不去记他的不好。

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却道,“我不怎么记得了。”

那人只是笑,并不再去追问。

大抵是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如今才是最好的。

旦要如今好,从前的事记不记得便不再那么重要了罢。

定然是的。

但那人即便再忙,也没有一夜是不要的。

他好似总有用不完的精神,也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夜夜总叫她倒戈弃甲,一次次地告饶投降不可。

有时候会说几句闲话,他说,“今日见了母亲,她嫌深宫孤寂,问你什么时候和阿蘩一起进宫,多陪陪她。”

说这话的时候他那修长的指节在她腹上摩挲,小七便知周王后定然又在操心子嗣的事了。

西林苑的事那人也是知道不少的,有一回他还问,“听说有一个叫余歇的人,你待他十分不同,可有这样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那青铜般的手拨弄着她的胸乳菽发,骇得她夹紧双腿,只能扯一句,“见他干活利索,公子又乱想什么。”

那人如今信她,并不再去计较,这才将将遮掩过去。

小七安心侍弄她的桑蚕,她想,待西林苑的蚕丝织出了第一匹布来,她要给公子做一件里袍,袍角绣上一只白鹤,抑或一朵绽开的木兰。

她还要酿上几罐桑葚酒,那人喝惯了玉露琼浆,从前是连桃花酒都不曾饮过的,自然也不会饮过桑葚酒了。

小七暗想,但若把这新里袍送给他,把这桑葚酒端给他,指不定他得多高兴呢!

她的桑田长得多好呀,你瞧,这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出自《诗经·魏风·十亩之间》),意为十亩桑园绿树间啊,采桑人儿多悠闲。说明春秋时期桑树已经成片栽植,且一块桑田已有十亩之大)

蛋和鱼已使她赚得盆满钵满,一个库房已盛不下满满当当的明刀了。她心里欢喜,又盘算着,若是再织成了布匹,还不知自己要富成什么样子呢!

她把借人借地的租金还了兰台的主人,依然还剩下千余,又用这千余明刀在京畿附近买下了地皮来。

那人道,“这本就是给你的封地,何必再来买?”

小七不肯,她连地契都没有,没有地契的地便不是自己的,她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因而得买,也必须得自己买。

那人只得应了,命郑寺人去寻了京畿的舆图和地契来供她挑选。

小七依旧不肯,她的每一笔钱都定要花在刀刃上不可,既然要买地,必得亲自去查看。

那人也依旧应了,闲时乘着王青盖车与她一同去京畿看地。这蓟城外头呀,小七已许久不曾出来,七月的京郊水草丰美,实在美丽。

买了地,也拿了地契,顺带就在河里捕了鱼虾。

小袍摆掖到腰间,挽起袍袖和裤腿儿,就地折了柳条编成浅口小箩筐,站在溪流里一捞就是一小筐小河虾,那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就坐在树下阴凉里定定地望她。

还就地垒了简易的小灶台,叫那莽夫去捡柴火,那莽夫乐得忙活,屁颠屁颠地很快就抱了一大堆干柴来。

麻利地把虾子清洗干净,继而盛进瓦罐里。

起火,焖煮,等开锅的空当,她还把适才捡起来的松果串成一串,挂在颈间。

小七忙得热火朝天,那生来便被人侍奉惯了的公子却在一旁闲闲坐着。

他是一点儿忙都不会过来帮的,搭把手都不会肯的。

他心里大抵认定什么君子远庖厨,打心眼儿里不觉得自己该去搭把手。

单从这一点看,他是比谢玉差远了的。

小七才不与他计较,她也乐得用自己这双不算巧的手做出美味的食物,尤其在山野之间,她把举炊看作至美的享受。

但那人的双眼也并不闲着,他的双眼是始终黏在她身上的。

他看着热气腾腾的瓦罐咕嘟咕嘟冒出热气来,他品尝着这来自山野的煮河虾时,眼里是浓浓的赞许,他会问,“小七,你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有呀,多着呢!

如果那人愿意夜里在山间留宿,她挖个陷阱就能逮上只肥兔子,烤了炖了煮了。

若是等到雨后,这山里可全都是野山菇呢,如果他愿意,他就能像她从前一样,成日的喝上菌子汤了。

小七得意洋洋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我的本事可多着呢!”

她会的多着呢,可不要门缝儿里看人,把她姚小七看扁了。

可不像那人,目光短浅,平素除了公务便没有旁的事做,一天到晚的只知道盯着她的身子,能知道她有什么本事?

那人含笑望她,“生如芥子,心藏须弥,说的便是你了。”

他还说,“那我等着,一样一样地看。”

(佛经上说:“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巨大的须弥山含有许多微小的芥子,微小的芥子也能容纳巨大的须弥山。意为即便出身卑微,也不甘于眼前的苟且,心中充满对诗和远方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