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卿是个很有才能的刚直之人,与张浚志趣相投,性格也很对味儿,所以张浚很信任他。
待张浚恢复职位之后,为了筹措军备,就向赵构进言把在外任职的陈俊卿调回临安,又力主把陈俊卿放到枢密院任职,增加他的权柄,增加主战人士在军事问题上的话语权。
张浚也不是全然不知道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所以他也想方设法的选择能成为自己羽翼的人进入朝堂为他办事。
陈俊卿也感念张浚对他的提携之恩,多次在朝堂上维护张浚,是公开的张浚一党的人物。
“相公,您找我?”
“嗯,应求,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去查一下。”
“何事?”
张浚把自己手上的资料交给了陈俊卿,陈俊卿接过来略翻了翻。
“绍兴二十八年的孙元起遇害案?”
“嗯。”
“那不是过去两年多了吗?这个案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你看看犯案者的名字。”
“犯案者的名字?”
陈俊卿低下头仔细地看了看,忽然一愣,然后猛然抬起头:“苏咏霖?!那个光复军的首脑苏咏霖?是他?他是宋人?”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们不知道此苏咏霖是否就是彼苏咏霖,同名同姓者,并不少见。”
张浚摇头道:“而且除了姓名,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还有表字,出身,我们一无所知,不能就此断定啊。”
“这……所以相公希望我可以查出这个苏咏霖和那个苏咏霖是不是同一个人?”
“不,这不重要,至少当前不重要,我要你查的,是这桩案子背后的隐情。”
张浚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了陈俊卿,陈俊卿这才知道当年这桩案子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纠葛。
“原来如此,牵扯到贩私盐的事情……那确实非常严重,所以您希望我查出这桩案子背后的那个大人物到底是谁?”
“嗯,我听说你在刑部和大理寺有些熟人,或许可以从他们那里找一些线索。”
张浚点头道:“能够让孙元起做走狗,护着地方官员贩卖私盐而不犯禁,还能轻松驾驭三个私盐贩售团伙联手办事,此人的能量很大,胆量也不小。”
“您怀疑是某位相公?”
陈俊卿敏锐的察觉到张浚意有所指。
“就算不是宰辅,也是一任高官,手中必须握有权柄数年之久,否则绝对不能缔结如此广大的势力群体。”
张浚开口道:“当下的局势,对大宋来说既是机遇也是危机,未来动兵北上的可能性极大,为了提前扫除忧患,避免出兵之事遭遇阻碍,必须要给某些胆怯无能之人迎头痛击!
过去我只是没有他们的把柄,不好对他们下手,现在不一样了,身为朝廷高官居然靠着贩卖私盐获利,公然与朝廷争夺税收,中饱私囊,一旦查实,神仙下凡都救不了他!”
张浚捏紧了拳头,脸上满是进取的决心。
陈俊卿被这种情绪感染,表示他明白了。
“相公放心,下官立刻去办。”
“小心行事,不要打草惊蛇,金部司官员的死都能摁下去不让人注意到,还能篡改卷宗,掩盖事实,足以证明此人手眼通天,麾下爪牙怕也不在少数。”
“知道了。”
陈俊卿小心应下,便去调查这件事情了。
陈俊卿走后,张浚放下手头的事情,喝了几口茶水,默默思量着这件事情。
其实比起这桩案子背后的真相,他本人还是更加在意苏咏霖到底是谁。
他在想,如果这个苏咏霖真的就是那个苏咏霖,这件事情又该如何收场?
如果此苏咏霖就是彼苏咏霖,那么对于南宋来说,这件事情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坏事。
好事当然是指苏咏霖是宋人出身,本身的宋人属性让南宋与他来往的时候可以占据一些优势。
坏事也一样很明显——他杀了官,还是个私盐贩子,对于南宋朝廷来说,这两样忌讳几乎是不能被接受的,这还是不可遮掩的污点。
如果这件事情暴露出去,必然会影响到张浚计划中的谈判部分。
张浚是真的想要通过谈判和利益让光复军整体并入南宋国土之内,兵不血刃收复中原还能得到大片国土,并且借光复军之强悍重组宋军,加强朝中主战派的力量,就此彻底压倒主和派。
利用光复军的强大战力和苏咏霖的军事才能,南宋甚至可以做到北宋都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这一切想要实现的话难度非常之大,首先一点,就必须要把苏咏霖贩私盐和杀官的事情彻底掩盖住。
哪怕这件事情是真的,这个苏咏霖就是那个苏咏霖,他也要把这件事情彻底掩盖住,把苏咏霖的真实身份永久埋葬,让他成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金国汉人,这样才更加方便行事。
这样一想,张浚忽然又想到,那个所谓的大人物搞不好还没有忘记当年的事情,很有可能已经戒备起了这个苏咏霖,但是他却没有公开说过,也没有把此事告诉皇帝。
也就是说,他知道这件事情不宜声张,并不打算暴露自己。
这倒是个利好,幕后黑手不敢暴露,却也是个隐患,幕后黑手还在朝中。
若要完成这次和谈,让苏咏霖看到朝廷的诚意,则苏咏霖的身份必须洗白,这一部分的隐患也是必须要除掉的。
于是张浚开始思索该怎么做才能把这件事情消弭于无形之中,要如何发动政治攻势,让当年的幕后黑手束手就擒。
正当张浚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又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从北方传来了。
传回消息的是负责北上山东与光复军高层做进一步接触的陈康伯送来的关于三十多年前被俘虏到金国的北宋皇室的消息。
消息里指出,光复军已经攻克中都,灭了金国,在整顿清算金国皇室的时候,发现了为数不少的北宋皇室,其中还有徽钦二帝的直系亲属。
他们还都活着。
如果南宋这边愿意接受他们,光复军将安排他们返回故国。
然后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也随之传来。
根据光复军俘获的金国重臣的交代,四年之前,也就是绍兴二十六年的时候,赵桓就死了。
比起第一个消息,第二个消息更值得满朝震动。
赵桓死了四年,金国那边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当初赵佶死亡,金国那边可是很快就把消息给到了,可为什么赵桓死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当然,这不重要了。
赵桓死了,金国也没了。
赵构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在朝堂上愣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借故离开皇位,走到皇位之后的隔间内,说是要方便,但是方便了很久都没有出现,于是贴身宦官就去找他。
结果贴身宦官愕然发现赵构躲在隔间内无声的哭泣。
他一边哭,一边掉眼泪,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滴大滴的往下掉,是一极度痛苦的样子。
很久之后,赵构才收拾好心情,带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坐回了皇位,让群臣商讨一下这件事情该怎么应对。
赵构不好意思说,但是群臣都清楚,问题在于那些被金军俘获的现在还活着的宗室们,是要还是不要。
群臣的意见当然是要,怎么能不要呢?
自己没本事救回来,现在人家救回来了你还说不要,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也太难看了一些,又叫天下人如何看待大宋皇室?
所以必然是要,还要大张旗鼓,让天下人都知道大宋宗室回来了,抗争胜利了。
管他是谁的抗争,反正胜利了。
汤思退等人看着赵构的表情,感觉赵构的表情是轻松之中带着一丝纠结,很难判断他是轻松还是纠结,于是也不敢贸然发言。
到最后,赵构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只是让陈康伯那边尽快确定还活着的徽钦二帝直系亲属的名单,以及可能返回的宗室花名册。
还有就是要向光复军索取赵桓的棺木,要迎回南宋,妥善安葬,让赵桓入土为安。
这件事情在朝堂之上发酵了好些日子,而直到最后有些人才回味过来,光复军做到了宋廷无论如何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当年失陷于敌手的宗室们是宋廷心里的伤疤,这道伤疤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有识之士的心,让他们无时无刻不感到痛入骨髓。
他们心心念念想着北伐,无非是想要恢复故土,迎回二圣,把这道伤疤治好。
但是随着二圣的相继离去,这道伤疤是永远也好不了了。
被俘获的宗室们也是一道伤疤,而这道伤疤却不是宋人自己治愈的,治愈这道伤疤的,是被他们抛弃的中原汉人的武装,光复军。
这支打着驱逐胡虏光复中华旗号的军队,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宋军数十年都未能完成的夙愿,狠狠地打了宋廷的脸。
而现在,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还要把被俘获的宗室们还给宋廷。
情感上,有识之士们又是羞愧,又是欣慰,还有一点淡淡的恼火,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心里的滋味就特别复杂。
而这件事情带来的另一个直接后果就是主战派和主和派之间的界限消失了。
宗室们都回来了,金国是真的完了,金国都完了,主战主和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主战主和是臣子们对于对金国的态度来决定,但是现在金国没了,还主什么战与和?
一时间,主战派也好,主和派也好,都陷入了某种意义上的纠结和迷茫。
他们开始不知道自己之前到底在争夺一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还要争夺一些什么。
彼此之间政见不同的人见面的时候都莫名的没了火气,甚至生出几丝尴尬——南渡以来三十多年赖以区分群臣政治属性的最大标签没了,划分人群的显而易见的界限没了。
迷茫可以说是这一段时间内南宋群臣最大的感受吧……
而此时此刻,远在山东之地的陈康伯也有着几乎一样的感受。
他私下里对身边的随从说:“之前尚有争议,现在却是铁证如山,金国一朝覆亡,战事一朝终结,对于大宋来说未必是好事。
之前尚有金国压力,而现在满朝文武恐不知所措者甚多,主战也好,主和也罢,都没了事情做,之后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端。”
陈康伯认为金国的存在给南宋巨大的压力,则可以将南宋的内斗限制在一定的程度之内。
而现在金国没了,光复军没建国,又可以接触谈判,巨大的军事压力骤然消失,对南宋来说未必是好事。
政治斗争没了明确的导向,就必然会变成其他的导向——未知的导向。
陈康伯对此感到忧虑。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和光复军方面接洽,了解一下有多少北宋皇室可以返回,得到一个花名册。
关于这方面的事情,赵作良早就从苏咏霖手中得到了花名册,就等着陈康伯提出要求,便把这份名单交给陈康伯。
陈康伯一看之下,很是意外,没料到居然还有那么多皇子皇孙活着。
尤其赵佶的儿子居然还有十个活着。
赵构多年未曾生育,群臣要求立太子的呼声很高,赵构无可奈何,就在两个月之前,刚刚把多年培养之后选拔出来的两个太祖后裔立为皇子,已经入继大统并且得到了承认。
下一步就是等着二选一,从这两人当中选择一个合适的继承皇位。
而眼下赵佶的十个儿子返回南宋,那个五十二岁的就算了,但是偏偏还有一个三十岁的,相对而言更年轻一点,按照兄终弟及的继位方式,他反倒很有优势。
这……怕不是朝廷要在继承人问题上产生剧烈的争端啊。
陈康伯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好,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大张旗鼓,必须要首先和皇帝通个气,让他知道,然后做出最后裁决。
于是陈康伯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赶回南宋,把相关的消息紧急带回给赵构知道。
于是四天之后,赵构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得知此事之后,赵构顿时头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