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懿这句话说得真诚,越过了君臣之间的界限,倒像是好友在推心置腹。
王嵩苍白着脸,拧着眉盯着他,似是有些看不透眼前的黑衣男子。
江既清也有一瞬的恍惚。
玉浅肆心里“咯噔”一下,捏紧了拳头想要岔开话题,以免江既清发作。
“你说得对......”江既清像是突然泄了气一般,喃喃道:“我是该去问问她。”
江既清噙着一个自嘲的笑容,旁若无人般,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朝门外走去。
谁会甘愿放弃自在清风,去到那个装点华贵却阴暗幽森的坟墓里去呢?
伯懿见江既清神思不属的模样,生出了些怜惜之意。
他毕竟年少不经事,近来又颇多遭遇。若是粟娘不愿同他离开,说不准他是否会甘心任粟娘离开。若是将动静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于是给玉浅肆使了个眼色,跟了出去。
王嵩见玉浅肆并未同伯懿一起离开,反倒坐在了自己身边,有些愕然。又因她凝眉看着自己,浅眸氤氲着欲语还休的涟漪,让他苍白的面色多了一层粉。
玉浅肆迟疑了片刻:“少主,我的医术有几斤几两,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你费心维系朝局,已是......强弩之末。”
玉浅肆将重音放在最后四个字上,后又一字一顿道:“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今义父依旧下落不明,也不知何年月能收到我的消息。在他回信并赶回来之前,我不知道还能帮你多久......你如今需得静心调养才有一线生机。”
“至于朝堂之事,或许我可以帮你。”玉浅肆郑重其事道。
“胡闹!”王嵩拧紧了眉头,面上那一层粉褪去后,被蒙上了一片青灰。
“阿肆,你不该搅入这趟浑水,更不该为任何人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
“可我这是为了少主你——”
“为了谁都不行!”
王嵩气急,又重重咳嗽起来,喉间的血像是一张残破的网,而他的咽喉,是将死的鱼。无法挣脱,却又尚未死绝。
他的宽背弯成弓状,却又似被巨力者活生生扭成两截一般,勉强靠弓弦连在一起,有气无力地被随手扔在凭几上。
玉浅肆连忙掐住他背上的两处穴位,良久,直到她手指都酸痛麻木了,王嵩才渐渐平复了呼吸。
玉浅肆这才松开手,却察觉到王嵩背上的肌肉并没有随着手指的离开而快速回弹。
“哪怕是为了你?”玉浅肆难掩悲戚。
少主将齐国公府扛在肩上,便是以一己之力护佑所有依附于国公府而活之人。
这当中,不止有官宦士族,更有百姓奴仆。
若国公府的屋檐被风掀翻,其下所有人,便都只能成为荒谷枯骨。
“哪怕是为了我。”
尤其是为了我。
王嵩含了笑,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明温润,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阿肆,你要记住。此生无论为了谁,都不值得你改变自己。”
见玉浅肆蹲下来,十分恳切的模样,他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听自己讲。
“阿肆,我知晓你心中所想,不过是查明当年你家的真相。若你觉得查明那个伯懿想查之事,对你找到真相有帮助,那你便放手去做。待你如愿后,天高海阔,你尽可遨游。”
齐国公府,不该是锁住她双翼的锁链。
尤其是在他听到那个灰衣人所言之后。
玉浅肆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即将融化的冬湖冰面之上。
脚下寒冰的龟裂已从远方蔓延了过来。在这条最显赫,也最危险的船上,她度过了最恣意的一段时光。
如今大厦将倾,自己怎么可以转头就走?
“少主,他不顾你死活,逼着你答应这劳什子的皇陵之行在先,暗地里与外人勾连在后,害你日日为他提心吊胆。如今又带回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你为了整个国公府殚精竭虑,难道就是为了累死自己,让他如愿饮着国公府的血坐稳他至高无上的尊位吗!”
案子她要查,齐国公府她也要回护。
此前她对朝政之事一窍不通,只隐约觉得齐国公府的花团锦簇,若烈火烹油。却总想着,江既清再如何说,也是少主一手带大的孩子。是她回忆里那个害怕黑夜,惧怕孤独的懵懂小童。
那个独自在深宫中长大的孩子,亲人和师长的陪伴该是他唯一的温暖。他那么渴望家人,怎么会对自己的亲人下手。
直到如今,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以及商赋告知她的朝堂关系。
她恨自己察觉得如此之晚,那个懵懂孩童,不仅仅是长大了。
“这些话,莫要再让旁人听到。”王嵩出言喝止,可对着眼前满心焦急的女子,却总是说不出重话来。
“少主该知晓我的性情,待人接物全凭喜好。敬我者伤我者,我都会千百倍奉还。当初对他好,不过是看在他年幼可怜,又是你亲人的份儿上,可如今他既然要对你动手,便别怪我不留情面。”
她从不是什么愚忠之人,行事也绝非如常人一般。
即便皇帝杀不得,也有法子让他疲于奔命,腾不出手来对付王嵩。
此次七佛城一事,江既清对她的利用,就当是还了上次她迫使江既清追查先后案一事了。
“可他终究是皇帝,天下不能乱,他不能出事。”
“他便是凭靠这一点,将少主你拿捏在手中,不顾你的死活。”
玉浅肆的性格,若是认定了什么,必会一条路走到底。可他到底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入泥沼之中。
见王嵩还要劝阻自己,玉浅肆利落起身,不容拒绝道:“少主你先休息,这些事也不急于一时。待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谈也不迟。”
她知晓自己行事乖张,不甚得人心。但她自忖从未闹出过什么收不了场的大事,做事也有始有终。
若是能再稳重一些,再心狠手辣一些,加之利诱收买,或许也能树立威信,帮到少主。
想到这里,她风也似的离开了小院。
刚出院子,却撞上了伯懿。
这可算是伯懿回来之后二人第一次独自相处。
但依旧不是交谈的时机。
“粟娘决定留下来了,陛下请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