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不仅是整个大明宫内最高的建筑,就连整个京城,能与之媲美的建筑也难寻几何。
虽也楼高九层,但这里的九层,可不止是凌云阁的高度。
据说,站上九层,手可摘星辰,整个京城亦尽之眼底。
摘星楼一楼,原本为厅堂。于先帝时期,被改为了如今的门洞样式。四墙尽拆,只留下了朱漆的立柱,两侧连墙,被安上了铜门。
出入内宫宫禁,都要经过此处。
而如此设计,外可将京中情况揽于眼中,若遇兵变等情状,可最先得知,早做防备。于内,便可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易守难攻。
此刻,绒绒夜色覆压而来。虫鸣伴着暑气,自宫墙角落的缝隙里,喧嚣肆虐。
“楼上的千牛卫呢?”玉浅肆收回目光,淡然问道。
虞安宁犹在心悸之中,条理却清晰:“都在那一头儿,我方才已经让他们下楼听命了。”
毕竟他们就在楼上,此事尚且不知是意外,还是人为。
大明宫内,虽都由禁卫军统领。但南衙北衙指司不同。十日一变,除非领受皇命,否则不可随意越过这道宫墙,出入内外宫禁。
德明见状,立刻穿过铜门,将今日在楼上的人都押了过来,听候玉浅肆发落。
玉浅肆打量了他们片刻,却问起了那几个凑作一团的高帽红衣们。
“几位大人,方才都看到了什么?”
那个同玉浅肆打过招呼的人先站了出来。
“我们还未靠近摘星楼,就察觉到一个......黑影快速下坠,几乎同时,听到了谨绣门内传来了尖叫声。”
玉浅肆问虞安宁:“郡主怎么也在这里?”
“我去了福荣宫,可是宫人说,公主不在宫内,我便差他们去寻。可等了许久都没到,还以为是她内心忧闷,不愿见人,便放下点心,打算出宫。”
她瞥了伯懿一眼。其实,她是担心在公主那里耽误太久,便想先来摘星楼问问,玉浅肆他们是否已经出宫了。
没想到,正要出进绣门的时候,便看到了一个人从摘星楼上掉了下来。
那声尖叫,便是她情急惊恐之下发出的。
“可有看清是几楼?”
虞安宁摇了摇头:“摘星楼那么高,怎么可能看到......”
此时,那群官员中,有一人颤巍巍指了指高处:“老夫当时看到,九楼的窗户开着......”
那些跪在地上,静待问话的千牛卫骚动起来。
玉浅肆望向中间垂眸跪立,面色苍白的男子。
问道:“你是侍卫长?”
“末将南衙右千牛卫卯队卫队长,马坚。”
虞安宁冷不丁在一旁补了一句:“他是老武威郡王的侄孙。”
武威郡王马东平,也是当年名号响当当的北境武将世家,只可惜,十年前为国捐躯了。
能在禁卫军混上官职的,自然都是士族子弟。
她略一颔首,问道:“可有什么话想说?”
“方才这位大人所言,绝无可能。”
“哦?为何?”
“末将当时就在八楼,那里是摘星楼能攀上的最高位置。”
“公主......”他顿了顿,继续道:“末将等今日从未见过公主。而且,公主绝不可能从九楼跳下来。”
“你胡言乱语!”天色掩盖了血腥的场景,他们恢复了往日的牙尖嘴利。
“你是在说,老夫骗人了?”
他明明看到九楼的窗户黑洞洞地敞着,怎可能看错?
马坚道:“大人恐有所不知,摘星楼的九楼,自十年前起,便一直落着锁。我们晨间灭灯,暮间点灯,都从不会去。”
那里是禁地。
那位老大人,方才回过神来,面有讪色。
明德皇后,便是在大朝会前,自焚于摘星楼九楼。
火灭后只经过修缮,那儿便成了禁地。
玉浅肆看了一眼伯懿,可惜天色太暗,不甚明朗。
她问到:“你们二十四个人,都没看到公主?”
皆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马坚道:“当时日暮,正值掌灯时分。除了六人值守铜门之外,其余的人,都分布在每层。”
他们每日夜间值守,最重要的便是日暮掌灯,日出灭灯。每层都有人值守。
摘星楼不可随意攀登,所以,公主绝不可能饶过他们,爬上楼去。
这可奇了怪了。
那老大人不死心,问道:“会不会是公主很早就上了九楼?所以你们并不知晓?”
马坚摇首,坚定道:“摸奖当时就在八楼,九楼的锁只能从外侧上锁。末将留意过,并无任何异常。”
“更何况,我们日夜巡防,不会有半点疏漏,不可能让一个人溜上去还不被发现,更何况,还是九楼......”
窗户吗?
玉浅肆眯着眸子眺望虚空。
她记得,来时遥望摘星楼,九楼的窗户并无异常。
也就是说,就算临安寻了法子,上了九楼。那也得有人在八楼重新将门锁上,然后再溜走才可。
可若如此,那人必会同八楼的人打上照面。
更何况,公主跌落时,九楼的窗户开着,可等她到,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窗户就被关上了?
那时,楼内所有人应当都已经被虞安宁叫到了楼下才对。
她一扬手,一旁的跃跃欲试的随风,立刻领命上楼查看情况。
那位大人哼了一声,对自己所见十分笃定:“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难道,临安公主还是能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见玉浅肆蹲在尸体旁,要将尸体翻过来,又连连制止道:“玉......你这是做什么?!”
玉浅肆一脸淡然地抬头,“大人老眼昏花了吗?这都看不出来?”
当然是查验尸体啊。
“这可是公主!”几个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如今礼部、内务廷的人都不在,你竟然......你竟然亵渎公主玉体,你.......你放肆!”
玉浅肆冷笑一声:“几位大人拦着我办案,难道是同这案子有关系?”
“还是说,你们连手杀害了公主?”
“玉浅肆!你一派胡言!我们只是路过,怎么会.......”
“哦,对!差点忘了,几位大人还指望着公主去和亲,救你们的前程呢,怎么会现在就杀了公主呢?”
这句话愈发过分,一个“救前程”,俨然将他们划作了卖国求荣的叛党。
那几人只是听闻玉浅肆行事,却从未与她正面交过锋,竟不知她是这种风格做派,一时被哽在当场,摇摇欲坠。
往日里,就算他们给别人戴帽子,也讲究个证据确凿。没想到,这个人,竟然空口白牙就张口胡言。
“你......你怎么敢!”
怒气起了又平,终于憋出了一句别的:“你怎么走哪里都有命案,我看公主就是被你克死的,真是晦气!”
玉浅肆笑着扬眉,十分欣然。
竟然开始口不择言了,看来是被气狠了。
“此言差矣,不是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命案。而是哪里有了命案,我才出现。”
“若要真论起‘走到哪里都有命案’,该是几位大人才对啊。”
刚到摘星楼,就碰到了这一切,他们才更符合这个描述吧。
“我们只是不巧!我看就是你,总跟私人打交道,满身晦气!”
子还不语怪力乱神呢,玉浅肆都疑惑,难道他们往日里所谓的朝堂之争,也是这种水平的?
那跟街头小孩吵架有何区别?连最基本的逻辑都没有。
玉浅肆兴味渐盛,伯懿却先不乐意了起来。
冷着脸道:“提刑司的职务便是彻查冤案要案。若照诸位大人所言,大理寺职务亦如此。莫非,在各位大人严重,寺卿大人同少卿大人,他们也满身晦气?”
“不错!诸位卿家都是饱读圣贤书之栋梁,怎可同市井长舌妇一般,怪力乱神!”
江既清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众人连忙回头去看,一身明黄衣袍并一队人马提灯而来。
灯笼里的光撒下一片片相互晕开交错的橙色,似两条发光的长龙。
“陛下圣安。”
“都起来吧,查案要紧,”江既清眉间立起愁色的阴影:“朕就是担心临安......”
待越过缝隙亲眼见到这副场景,面色苍白,几若垂泪。
半晌,带着颓然道:“玉大人,临安阿姊毕竟是皇室血脉......”
玉浅肆立刻了悟,颔首领命。
看来是不能剖验了......
于是,德明命人用布将尸体周围围成个圈儿。
玉浅肆将尸体翻过来,简单查验。
可惜,人已经摔得面目全非,以她半吊子的仵作勘验能力,没办法辨别出死亡时间。
借着烛火的光亮,只能看出,全身并无其他外伤。
纹样繁复的袖子上,被扯掉了一小块,露出参差的毛边。
双手修长,甲形圆润。只是......
伯懿见她摩挲着尸体的手,凝眉不语。
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问道:“可是有什么异常?”
四目相对,玉浅肆将空着的手压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见伯懿领悟后,拉着他的手,也摸了上去。
伯懿没有心理准备,乍一触到冰冷软腻,吓了一跳。
而后也察觉到了,用口型道:“薄茧?”
不错,指尖与指腹部分有一层薄茧。除此之外,指节也有些粗。
此时,随风同耀光气喘吁吁归来。
“大人,九楼的门果然锁着,上面厚厚一层土,应当是许久未曾打开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