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丙子(20)。
福建闽清县县令徐寿改宣义郎,以寿在闽清,善抚百姓,能安商贾故。
这是从选人,直接跳进了京官。
而且跳了三级,直接就是从八品的宣义郎。
自然,这只能是蔡确保举的结果。
龙图阁直学士、通议大夫、知应天府王益柔卒。
殿前司马步军都承旨上书言:奉圣旨,拍试陕西、河东等路集教保甲并营田弓箭手都教头等马步射事艺,今已拣选得马步射等俱佳者一十八人,乞依故事,许入京并至君前呈试。
诏:从之。
这是向太后争取来的。
也是赵煦插手基层军事人事的开端。
在大宋,皇帝之所以能在士大夫话语权空前高涨的现在,依旧可以圣心独断。
靠的就是,皇帝本人完全垄断和把持了文武官员的上升通道。
碍止法下,一切文武官员的磨勘,都有天花板。
文臣选人改京官,京官转朝官,朝官升待制,待制拜宰执。
都需要皇帝特旨!
武臣也是一样。
小使臣改大使臣,大使臣拜遥郡,遥郡转横行,横行拜正任。
都是皇帝亲除,人臣不能干涉。
而且,相较于文臣,在武臣方面,大宋皇帝的遴选更加细致。
很多不入品,但已经展现出一定特长,有着名将胚子的武将,都可能在其改小使臣之前,就有机会,被引荐到御前,得到皇帝的亲自接见。
这就是呈试。
天下州郡的优秀武臣,甚至是保甲户、弓箭手这样的预备役军队里的教头、指挥。
都有机会,通过战争、校阅等途径,被有司选中,从而来到汴京,到御前展示技艺。
一旦表现的好,入了皇帝之眼,那就从此可以火箭式提拔了。
而且,因为武艺这种事情,特别是骑射。
会就是会,行就是行,骗不得人。
所以,呈试中发现人才的概率很大。
历代以来,都有名将,从中被简拔出来。
自然,历代以来,都很重视呈试。
每有呈试,无论皇帝多么忙,都必然亲临,亲试。
以选中人才,从基层开始培养。
现在的殿帅燕达,就是从呈试中被发掘出来的代表。
本来,赵煦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可以亲临呈试的。
庆寿宫那边,一直找着各种借口,拖延着这个事情。
但现在,向太后不想拖下去。
于是,借着殿前司的上书,这个事情被敲定了下来。
日子也选好了。
六月丁酉(十一)。
届时,河东、陕西等路,选拔出来的十八名步射骑术都精湛的低级武臣,将在赵煦面前,表演步战、射术、骑术。
老实说,赵煦觉得,这个呈试的表演性质远大于实战。
在他的记忆里,就是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好多东西,都是实战里不可能使用的。
但现在,就连武举比的也是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也就汴京武学里,能有些系统性的军事理论教育。
就这,还是多亏了已故的宰相曾公亮——这位宰相,曾在仁庙时期主持编修了《武经总要》,并在其担任宰相时,将其作为武学的必读书目。
所以,勉勉强强,捏着鼻子也只能认了。
等到明年,找机会扩大武学规模,将之改成近现代的军校模式,才能真正的批量教育、培养和选拔军官。
至于现在?凑合着吧,先把爪子伸进军队,在陕西、河东拥有第一批亲信再说。
赵煦正想着,殿外传来了郭忠孝的声音。
“官家,驾部员外郎臣种民,已至内东门下,乞陛见。”
赵煦点点头,随口道:“带他至紫宸殿,朕随后便来。”
“诺。”
……
巳时刚到,贾种民就在通见司的官员的引荐下,到了内东门下的小殿候见。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父祖嘴里的神圣之地。
这里是大臣入宫候命之地。
同时,也是天子宣麻拜相之所。
但,小殿看着却很简单。
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小院子罢了,院子里种着几颗柏树,郁郁葱葱。
此时,正值盛夏,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
贾种民坐在一条小木墩上,想起了先帝时的一个典故。
熙宁时的殿帅宋守约,值守禁中的时候,每到夏天,便会组织禁军,在宫中到处抓知了。
但凡有人负责的地方的知了,没有抓干净,让这位殿帅听到了知了的叫声。
那么这个人肯定会被重责——通常是皮肤开花。
先帝听说了之后,就特意找宋守约问——卿,何故如此苛责将士?
宋守约回答:军中以号令为先,臣承平总兵殿壁,无所信其号令,故寓以捕蝉尔,蝉鸣固难禁,而臣能使其必去,若陛下误令守一障,臣庶几或可使人。
先帝大喜赞赏不绝。
想着这个故事,贾种民就眯起了眼睛。
都说当今官家,孝笃先帝。
那他肯定也喜欢类似宋守约这样的人。
所以,是可以在御前,学一学宋守约?
他正想着,殿前一个穿着紫袍的武臣,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通见!”贾种民立刻起身行礼。
来人,正是执掌通见司的合门通事舍人兼知通见司公事郭忠孝。
同时也是贾种民家的世交了。
郭忠孝颔首,对贾种民道:“官家有旨意,命驾部员外郎贾种民至紫宸殿候见。”
贾种民立刻长身拜道:“臣领旨!”
便跟上郭忠孝,亦步亦趋的通过那道神圣的内东门,进入禁中。
第一次步入禁中,贾种民有些激动。
他小心翼翼的跟在郭忠孝身边,低声问着:“立之兄……”
“嗯?”
“官家因何命我陛见?”
郭忠孝笑了,这种事情他怎么知道?
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的。
贾种民也醒悟过来,连忙谢罪:“一时糊涂,还请立之兄见谅……”
“哼哼!”郭忠孝哼哧一声:“贤弟仔细走路,宫中不可失了礼数!”
“诺。”
也就是这个家伙是官家今年第一次主动下诏召见的朝官。
否则,就凭他刚刚莽撞的那句话,郭忠孝现在就可以中止他的入觐流程,回去上禀官家——驾部员外郎,宫中失仪,乞罚!
贾种民立刻低下头去,仔细看着地上的石板路。
同时在心里面自己想了起来。
但想来想去,他也没有想到原因。
因为他的名声,从来就不好。
陈仕儒案有他,乌台诗案也有他,陈安民还有他。
此外,他和吕嘉问是好朋友。
在吕嘉问被‘流放岭南’、‘责贬邕州右江安抚使’后。
朝堂上的御史们就没少敲打过他。
让他一直战战兢兢,感觉随时可能被贬。
甚至可能和吕嘉问一样被明升暗降,丢去岭南吃荔枝,甚至去崖州钓鱼。
虽然说,吕嘉问去了广西后,曾写信回来告诉他——贤弟啊,哥哥这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要不,贤弟也来广西溜达溜达?
但贾种民不信!
广西那穷乡僻壤,连荔枝恐怕都没有几串。
除了瘴疠就是山路了。
贾种民根本不信!
而且,一般去了广西,想回汴京就几乎不可能了。
但贾种民也开始给找后路了。
一边抱着李士良的大腿,通过借调,到了开封府,帮着李士良做了不少脏事。
另一边则积极主动的寻求外任。
他打算去外地避避风头。
但谁知道,朝中的御史不肯放过他。
上个月,临江军出缺,他就想要运作运作,争取外任临江军。
临江军是好地方啊。
旁边就是抚州,有空可以去介甫相公的故居看看。
当地气候,温暖湿润,很适合养生。
在临江军躲个几年,说不定就可以风风光光回朝。
谁成想,他刚刚开始运作,就听到消息——监察御史吕陶、右司谏苏辙,都打算在他请求外任临江军的时候,弹劾他。
尤其是苏辙,很反感他在开封府干的那些事情。
所以已经给他列好了十条罪状!
这吓得贾种民立刻停止了运作。
惹不起,就躲起来。
于是,这些日子,他连上街都很少了。
却不料,峰回路转,官家忽然召见他。
这让贾种民激动的一宿没睡,也担心了一宿。
主要是他不知道,官家为何召见他?
是青眼看中了我的能力?知道我贾种民忠心耿耿?
还是听信了小(苏)人(辙)谗言?
忐忑中,贾种民就跟着郭忠孝,走到了紫宸殿前。
“员外郎!”郭忠孝忽然道。
贾种民抬起头。
“官家轻易不召见待制以下大臣。”郭忠孝轻声说道:“一旦召见,必有大用。”
贾种民咽了咽口水。
确实!
当今官家即位以来,召见过的待制以下臣子,十个指头数的清楚。
每一个被召见后,都被大用了。
最典型的就是沈括了。
沈括入京前,不过是个起复的臣子。
可短短一年多,沈括就已经成为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如今寄禄官,已经从朝请大夫,升为中散大夫,距离他被贬前的中大夫只差一级了。
寄禄官一年两迁,这样的升官速度,在大宋是很罕见的情况。
勋位也转迁为上护军,距离顶点的上柱国也只差三级。
爵位更进拜为渭州开国伯,食邑七百户(北宋封爵皆有食邑,但这是虚的,荣誉性质,只有食实封才能拿到钱。)
乃妻张氏,诰命一年四迁,从县君直接跳到了现在的太原郡夫人。
他的儿子沈冲,十八岁都没有,就已经被恩荫为试衔知录事参军事。
这是选人七阶的第六阶,从八品的寄禄官。
只要他愿意的话,去吏部考一下出官试,考核合格就可以当官了。
当然,大宋的出官试考核相对严格。
特别是针对恩荫出身的人,非常严格。
要考刑名、钱谷、断案,考核不合格吏部是不会注阙的。
但不管怎么说,这对沈家而言,都是天恩浩荡了!
因为,沈冲现在已经开始磨勘计算资序了。
未来他若能考个进士,再通过出官试,那么他的起点就比别人要高好多。
可能同年还在选海折腾的时候,他就在考虑怎么凑齐五张举状,去改京官了。
羡慕的朝中无数大臣,满地打滚,却也不得不服气。
因为沈括身上还带着一个先帝特别给少主磨砺后使用的大臣的标签。
人家父子的事情,外人就别掺和了。
贾种民想起沈括的例子,心绪就滂湃起来。
他不敢比沈括。
但,既得圣眷,和沈括的妻儿比一比,应该没问题吧?
带着这样的心绪,贾种民被带进了紫宸殿的便殿。
他刚刚入殿,便见到了那上首的御座上,已经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端坐其上了。
贾种民立刻纳头就拜:“驾部员外郎、试开封府巡街大使臣种民,恭祝圣躬万福。”
只听那御座上的官家道:“朕万福。”声音稚嫩,但很有温度,和传说中一样,这位少年官家对大臣很有温度,在这方面颇类仁庙——前提是不能得罪他。
否则,就会让人发现他的另一面——记死仇!
徐国公张耆的后人,现在已经被这位官家,在官场上赶尽杀绝了。
驸马都尉王诜的家人,现在都不敢在祠堂里,摆王诜的牌位了。
只有公主的继子才敢在家里祭祀自己的嗣父,但也不敢明确的写王诜的名字,只能写个:先父、皇宋故驸马都尉。
而且,还得把这个牌位放在公主神主牌下面。
由此可见,王家是被整怕了!都整出心理阴影来了!
于是,恩威并施,以贾种民所知,如今在勋贵外戚圈子里,已经没有人敢轻视他了。
像高家、向家、杨家、刘家这些顶尖的权贵家族,则已经尽数成了这位少主的拥泵,日夜都在传颂他的贤名——这些人家,都跟着官家发了财。
也就是文臣群体里,还有些人,看不清形势,还以为传说是吹出来的。
或者单纯的头铁,喜欢用自己的官职,去试一试官家的耐心。
这很正常——大宋文官们,就这个德行。
但贾种民,就没有这个胆子了。
所以他趴在地板上,表现的无比顺从。
便只听着官家悠悠说道:“朕想见贾卿很久了。”
“嗯?”贾种民咽了咽口水。
“去岁堤岸司扑买一事,卿做得很好!”
“为封桩库,创收百万贯!”
“两宫慈圣,都和朕夸过爱卿呢!”
去年,堤岸司扑买,就是贾种民主持。
贾种民靠着吕嘉问的顾问,将堤岸司值钱的那些堆垛场,都进行了提价。
果然,每一个都卖了出去。
于是,得到了超过一百万贯的钱帛。
比起之前预计的收入,多了二三十万贯!
赵煦当时就特意在两宫面前表扬过了贾种民,还下诏褒扬过,给贾种民减了两年磨勘。
贾种民听着,却是感激不已,拜道:“臣微末之功,陛下竟记得?”
“为天下社稷建功之人,朕都记得,不会忘记!”赵煦笑着道。
“就比如爱卿,如今在开封府,协助开封府,清理侵街,疏导交通,朕也一直在关注!”
这就让贾种民激动了起来。
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没办法!
高高在上的皇权素来傲慢的很。
你爆肝你努力工作,皇帝就会记住你,甚至奖赏你?
做梦吧!
在大宋真相是——绝大部分大臣,无论是努力爆肝,还是躺平摸鱼。
赵官家都不在乎!
像赵煦这样,会用心记住那些努力工作的人,会把这些人的名字记到自己御前的屏风上,会在接见的时候提一嘴他们的政绩的皇帝。
实在是太少了。
不止在大宋很少见。
便是历朝历代都很少见!
只能说,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给赵煦创造了一片从未被人开发过的韭菜田。
嘴巴子动动,说几句好话,兑现正常的奖赏。
就足够让大批大批的人,哭着喊着,给他卖命,为他冲锋了。
现代的那些资本家,若在赵煦的位置上,怕是会笑的泪流满面。
肯定会使劲pua,疯狂压榨。
(本章完)